景帝发了很大的火。
御书房里奏折扔了一地,笔墨倾斜,桌椅翻倒。而九岁的慕容莲夏跪在书房中央,唇线抿得笔直,倔强地不发一言。
景帝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发抖:“逆子,你母后才去了几日!你就这般苛待莲华?她是你妹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狠心?”
慕容冰抱着锦垫缩在角落的软榻上,几个医师轮流给她诊脉,旁边放着刚煮好的汤药。
慕容莲夏带着她刚从温明沏的住处离开没走几步路,就被随侍景帝的婢女拦住了,之后两人便被带到了御书房。
这高烧来得猛也去得快,慕容冰除了觉得浑身没什么力气之外其实还好。围着她的医师紧张得额头直冒冷汗,她反而瞪着乌溜溜的眼珠看着景帝和慕容莲夏。
景帝仍在继续叱骂他:“你母后要是在天有灵,看见了也会被你气得呕血!你是兄长,朕才放心让你照顾莲华!堂堂一国公主,生了病竟没有一个侍女照顾?你就敢这么苛待她!”
他骂着,愈发生气,抓起茶盏“嘭”地一声砸在慕容莲夏身侧几步外的地面,碎瓷片四散飞溅,“你好好想想你都干了些什么!朕的女儿,竟然让一个小小伴读给带走医治。”
被骂了半天都闭口不言的慕容莲夏这时却开口反驳:“事急从权,终归是沏弟救了莲华。”
“好啊,死不认错是吧?”景帝怒喝一句,“拿鞭子来!”
旁边的侍从也哆哆嗦嗦地跪倒好几个,还想劝他,被景帝凌厉的眼神一扫,再不敢多嘴,匆匆去内室取了鞭子过来。
还没有递到景帝手中,门口的侍从稍微抬高了声音提醒道:“陛下,右相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荆勉诚一脚踏进御书房。
面对脚下的一片狼藉,他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恭敬行了礼之后劝道:“陛下息怒。”
跟在他身后的荆泽看了一眼慕容莲夏,并没有多说什么,一撩袍子在慕容莲夏身侧跪了下来,重重叩首,沉声道:“殿下嘱咐了给公主增添仆从,是荆泽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慕容莲夏眼皮子也没抬,冷冷反驳道:“我几时吩咐过你?”
荆泽为他开罪,他却仍犟着脖子不肯认错,景帝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即鞭子一甩就往慕容莲夏的后背抽过去。
还是荆勉诚急忙伸手过来阻拦,才没让这一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慕容莲夏的后背上。
荆勉诚再次劝道:“陛下息怒吧,皇储尚年幼,臣这就去叮嘱几位太傅严厉教导,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景帝气喘吁吁,胸口上下起伏,狠狠地把鞭子扔到一边:“教导?这是教导的问题吗?他丝毫不把莲华的死活放在心上,这也是能教导的?”
“年幼?四姐当年像他这个年纪,已经能与文武百官论政。”他嗤了一声,一转身又指向荆泽,“便是荆四,当年不也是带兵去了佛珈山才救了这逆子一命。”
荆勉诚顺着景帝的手看去,荆泽依旧恭敬跪伏在地,半晌一动不动。
这厢几位医师诊治了半天,慕容冰该喝的药在温明沏那边也喝了个遍。此刻战战兢兢地回过身,想找个机会向景帝回禀一声“公主殿下无恙”。
慕容冰却懵懵懂懂地看了看景帝,又把视线转向荆泽——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荆泽对她这个哥哥还有救命之恩。听景帝的意思,那会儿荆泽也不过是慕容莲夏如今的年纪罢了。
不等她琢磨出什么,景帝便重重地哼了一声:“自今日起,将皇储慕容莲夏禁足东宫三个月——荆四。”
听到景帝唤自己,荆泽叩首恭谨道:“在。”
“皇储需要行走的事宜先由你来代劳,把他给朕看好了,你若是敢懈怠,休怪朕治你办事不力的罪。”
荆泽再叩首:“遵陛下命。”
慕容冰瞧着荆勉诚带走慕容莲夏和荆泽的那副匆匆模样,好像生怕景帝反悔加重惩罚似的。
再一转头,景帝已走到她面前,宽厚大掌抚上她的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唤了声她的封号。
“莲华啊……”
……………………
慕容莲夏被关了紧闭没几天之后,慕容冰就在东宫附近遇见了行色匆匆的温明沏。
他怀里抱了一沓书卷,颔首道:“公主万安。”
他行了礼要走,慕容冰扬声叫住了他,慢悠悠地凑到温明沏身旁,摇了摇手俏皮道:“我听你那套与哥哥和父皇的说辞,是我自己烧昏了头走到了你的住处。可我分明记得我并未出寝处,你为什么说谎?”
温明沏面不改色,温温一笑:“许是公主记错了,公主寝处同臣的北乾宫相隔并不远,若非如此,臣也不能及时发现公主。”
见他从容不迫,慕容冰张了张嘴,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却听温明沏继续道,“那位可是荆泽大人?臣今日瞧着殿下嘱咐了荆泽大人一些事,怕是与公主有关。”
慕容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荆泽疾步向她走来。她刚要趁这段距离同温明沏再说两句,回头发现他已转身往北乾宫的方向走出去了好远。
迟疑间荆泽便到了她身边,拱手道:“小殿下。”
慕容冰应了一声,抬头看见荆泽的视线并不在她这里,而是落在了远处的温明沏身上。
但也只是一触即收,荆泽缓了声音,“温伴读似乎与小殿下说了很久的话。”
慕容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有没有,左右我问了他两句话,他不愿答,随口糊弄我了几句。”
她扬起小脸注视着荆泽,唇角翘起一个笑容来,“哥哥又吩咐了你什么呀?”
荆泽垂首道:“给小殿下安排的婢女已经找好了,只等小殿下前去挑选。”
“好呀,我这就去。”
但那一次选到慕容冰身边的只有一个婢女,名唤“琼琚”。
温明沏似乎在刻意躲着慕容冰。
慕容冰察觉到这一点后,蹲守在北乾宫偏角,把偷摸翻墙离开的温明沏给抓了个正着。
她叉着腰仰头瞪着宫墙上的温明沏:“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温明沏一脚踩在宫墙上,俯身看着她,神情颇有些无奈:“公主找臣的次数委实频繁了些。”
慕容冰一愣,稍显迟疑:“有吗?”
慕容莲夏素日不怎么愿意搭理她,宫里又没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这才让她揪住一个温明沏就巴巴地跟着对方。
蹲在宫墙上的温明沏轻声叹了口气,纵身一跃而下落到慕容冰身前,拱手一礼:“公主万安,只是臣身份卑微,实在不宜当公主的陪玩。”
慕容冰揪着他的袖子不放:“你都是我哥哥的伴读了,哪里是身份卑微?”
温明沏慢吞吞地往回扯着袖子,耐心给她解释道:“臣是殿下的伴读,自然要常伴殿下身边,公主总是跟着臣,会让臣为难。”
“哥哥被父皇禁足了,难不成也要拖着你陪着他关禁闭?”
此言一出,温明沏手下的力道骤然大了些,慕容冰一个不慎直接被他拽了过去,一抬头“咚”地磕在温明沏的下巴上。
温明沏被她撞得后仰,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才站稳,抬眼看见慕容冰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还没松口气,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变了脸色,捂着额头“哎呀呀”地蹲下了。
刚刚是他走神,不小心加了些力道,但也不至于磕得这么重。多半是装的,就是想要赖上他。
温明沏无声地叹息,走过去蹲下拨开慕容冰的手:“让臣看一看。”
慕容冰死死捂着不肯给他看,可怜巴巴道:“我额头好疼。”
半晌不听温明沏回话,她悄悄地睁开一只眼偷看,却对视上温明沏无奈的眼:“公主……到底是要臣怎样呢?”
慕容冰呜呜咽咽地假哭了两声:“以往我头疼的时候小皇叔都会给我弹琴的,听了琴声就不痛了……”
“好,臣给公主弹琴。”
慕容冰得寸进尺道:“小皇叔还会陪我玩。”
彼时她尚是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丝毫看不懂对方眼中的怅然,只听到他放柔了语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