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冰第一次见到温明沏,是在景帝十三年的春天,那一年她七岁。
她同慕容莲夏一起,听着太傅摇头晃脑地念着大段的先贤语句,蓦地一转眸,看到了窗外假山下的少年康王。
康王见她看过来,莞尔一笑,冲她挥了下手,指了指另一只手拎着的糕点盒。
慕容冰眼睛一亮,顿时坐不住了,眼珠骨碌一转,趁着慕容莲夏回答太傅问题的时候,猫着腰从屋子后面钻了出去,蹦蹦跳跳地窜到康王面前。
康王将糕点盒拎到她够不着的高度,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小脸,笑话道:“贪吃,太傅的课都不听了是吗?”
慕容冰圆嘟嘟的脸被扯得变了形,呜呜狡辩道:“这课业总归是给哥哥讲的,我听不听都不重要。”
她吧唧一声往康王腰上一贴,心满意足地蹭了蹭脸,“才不是为了糕点,是为了小皇叔才逃课的。”
康王便笑道:“小小年纪就说瞎话哄人,你小心我去你父皇那边告你一状,让他考你的功课。”
慕容冰哀叫一声,把康王搂得更紧了些,仰着脸央求他:“我平时功课都有好好做的,就逃这一次课嘛。”
她在这边呜呜咽咽地假哭求康王,哼唧了半天眼睛一睁,看到了康王身后几步外,怀抱古琴的小少年。
那琴有他大半个身子高,却被他轻轻松松地抱在怀里,目光飘飘一扫,落在慕容冰的脸上。
慕容冰“呀”地一声,指着他好奇地问康王:“这是谁呀?怎么平时没有见过?”
康王半搂着慕容冰的肩膀,微微侧身瞥了小少年一眼,温和道:“明沏,公主殿下问你身份呢。”
温明沏抱着古琴不好行礼,就俯了俯身道:“回公主,臣乃皇储伴读,温明沏。”
慕容冰闻言皱了皱鼻子,奇怪道:“哥哥的伴读?我这半年多同哥哥一起读书,怎么不见你?”
康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莫要刨根问底了,你学的这些功课,明沏是不用学的,你好好学自己的就是。”
他牵住慕容冰的手往外走,喉咙里溢出极好听清朗的笑声:“走罢,找个地方把糕点吃了,再不走太傅该追出来了,到那会儿便轮不到我告状了。”
康王向来是个极细心的人。
他这食盒里不仅放了几道糕点,还装了壶酸梅汤。
见慕容冰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康王把凉好的酸梅汤推过去,探出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她呜呜点头,然后看到另一边温明沏将古琴架好,勾弦弹出几个音来。
慕容冰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冲温明沏问道:“你不来吃吗?”
温明沏两指勾着弦,抬头瞧了她一眼,摇头笑道:“臣不爱吃甜的。”
康王又给她递一块糕点,也道:“小没良心的,你怎不问皇叔吃不吃?”
慕容冰便讨好地把糕点往他嘴边递,康王笑着推开她的手,“逗你呢,自己吃吧。”
慕容冰又吃了两块,乌润的眼珠一转,视线落回温明沏身上:“差点忘了问你,你是我哥哥的伴读,怎么跟着小皇叔啊?”
温明沏看向康王,见康王点头,这才回答道:“康王殿下琴棋双绝,臣正是向康王殿下求教琴技。”
慕容冰长长地“哦”了一声,托腮晃着小腿又问:“你姓温,你是哪家的小少爷啊?”
此言一出,温明沏抿了抿唇,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疑着再次看向康王。
慕容冰不明所以,还等着他回答。康王笑吟吟地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你才知道几个朝臣,装模作样地查别人身世,说了你也不知道。”
慕容冰“哎呀”一下捂着脑门,嘟着嘴不满康王揭穿自己,重重地“哼”了一声。
……………………
再见到温明沏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之后。
康王已有封地,不好久居于宫中,先回了南慕容。
春夏季节气温上下不定,慕容冰又是欢脱性子,一不小心就着了凉。她殿中没几个侍女,半夜头晕得厉害起来唤人时,竟找不到一个人。
于是她披了外衫往寝殿外走,一路走一路喊人,出口的声音却如同幼兽呜咽一般,低得传不进人耳。
慕容冰头昏沉得走不动,又浑身发冷,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抱着膝盖坐在寝殿外的台阶上,把半张脸都埋在臂弯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琉璃瓦破碎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双素色靴子出现在面前。
下一刻她的意识便彻底坠入漆黑梦境。
梦里有人动作轻柔地给她喂水,入口却是苦得她眉毛鼻子都皱成一团的药汁。慕容冰迷迷糊糊地扭动身子推拒了两下,跟着听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和低低的叹息声。
可这些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华服的绝色女子忧虑悲伤的目光,柔软却冰凉的手掌抚在慕容冰的脸颊上,只是张口唤了句“阿冰”,两行清泪蓦地从眼角滑落。
这是她的母亲,是楚皇后,是楚原君的娇娇小女,是景帝慕容桢的心上人。
楚原君留书自戕,慕容冰在外流落,政变中大伤元气的楚皇后便在宫中垂了整整四年的泪,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再不见当年名动京都、万人空巷的绝代风华。
最后是皇宫里满目的缟素,灵堂内刺眼的惨白,是棺椁里楚皇后紧闭的双目和再也不会抬起的手,是供桌前哥哥长跪不起的背影,是耳边父皇嘶哑隐忍的低泣声。
慕容冰在梦里哭得浑身颤抖,杜鹃泣血般一声声地唤着“母后”,恍惚间攀住了什么东西,便揪着不放,把头埋进去嚎啕大哭。
惶惶人间还未找到归路,来处便已模糊不清。
坐在床边的小少年眉眼沉静,神态平和,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措掩饰得极好。
他迟疑了片刻,缓缓落下半抬的手臂,轻轻拍打着怀中小姑娘的后背。
……………………
慕容冰慢慢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
她从床上撑起身,四下望去,是完全陌生且极其简单的房间布置,却能看出来主人素日里的精心打扫。
外室传来动静,好像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蹑手蹑脚地下床走过去,藏身在屏风后,外室的对话便清晰地传入耳中。
首先入耳就是慕容莲夏的低斥:“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
许久之后,响起另一道微微耳熟的声音:“臣若再不冒险,如今已然见不到了。”
慕容冰琢磨了半晌,才意识到这道声音是哥哥那个伴读,温明沏。
温明沏顿了顿,又道:“宫里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的,殿下这般姿态,再有下次,恐怕臣也赶不及。”
他话毕,慕容莲夏的声音平淡冷静了些:“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应插手。”
温明沏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一时无语,却是慕容莲夏先开了口:“她如今状况怎样?”
温明沏道:“高烧了一整晚,今晨的时候体温才降了下去。公主身边离不开人,故这么晚才通知殿下。”
刚刚降温的脑子并不灵活,这番对话也太过莫名其妙。慕容冰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两人对话中指的是自己。
一时间纠结了起来,不知道是该出去说自己醒了,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慕容莲夏突然道:“她不喜欢吃苦药。”
温明沏好像并不意外,答道:“臣知道。”
慕容莲夏的声音陡然凌厉了几分:“你知道?你又知道了?”
慕容冰被他这喜怒无常吓得一哆嗦,差点一跟头栽过屏风去。温明沏却丝毫未受影响,不紧不慢道:“公主打碎了臣三只药碗,若不是臣殿中正好有蜜饯,恐怕这药汁也喂不进去。”
慕容冰舔了舔唇角,好像依稀还能感觉到蜜饯的甘甜。
她兀自走着神,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对话已经结束了。
眼前突然多了一双金丝镶边的长靴。
慕容莲夏手扶屏风,垂眼冷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