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明琬站在失望的灰烬中,梗着脖子同她那年少身残的夫君抗争。
她不妥协,不让步,执意索取一份同等分量、彼此尊重的爱情,除去性格要强的因素,亦是年少无知的不自信在作祟。
因为她与闻致的婚姻起于利益与荒唐,自始至终沦陷至深的,唯有她一人。闻致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冷漠,仿佛这世上无人能让他折腰,无人能令他低头……所以,闻致不会爱她。
没有什么能伤到他,冷言冷语不能,残废的双腿不能,甚至连冬夜藕池冰冷的水也不能。
却未曾想,若想击溃他冷硬的盔甲,只需一场无关痛痒的“离去误解”便能做到。
小含玉进门的时候,闻致刚从她的肩窝中抬起脸来,除了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情绪失控后的红,已然恢复镇定,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闻首辅。
明琬满身都是骨骼被大力拥抱挤压过的麻,她看了眼闻致,猜想闻致大概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情,便将一直攥在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小含玉,轻声哄道:“我和闻大人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小含玉去找杏姨她们玩,可好?”
含玉纤长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颇为担心地在明琬与闻致之间巡视一番,而后挣脱明琬的手,反朝房中跑去。
她极少有这般不听话的时候,明琬一愣,正要喝止她,却见小丫头径直跑到了闻致面前,踮起小小的脚尖,努力将打开的油纸包双手递到闻致面前,怯生生道:“大人吃颗糖,心情便好了!都是玉儿贪吃,莫要生琬娘娘的气!”
江南一带的稚童在撒娇时,会亲昵地唤家中女性长辈、尤其是母亲为“娘娘”。
儿童素来贴心敏感,含玉这是将闻致方才动怒归结于自己的“贪吃”了,故而前来劝和呢。
闻致不善应付孩童,面无表情的模样颇有几分威慑。但他看着含玉努力举起手的样子,晦暗泛红的眸色竟也软了软,低沉道:“我不吃,你吃。”
含玉收起了糖,歪着头想了想,而后蹬蹬蹬跑过来,牵着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而后另一只小肉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闻致的袖子,见他没有反对,这才让他将手覆在了明琬的手背上。
两人的手在小孩儿的帮助下猝然握在一起,皆是一怔。
“小手勾小手,皆是好朋友!和好莫吵架,戏言切勿恼。”小含玉站在一旁,煞有介事,摇头晃脑地模仿大人的模样“劝和”。
闻致的手修长白皙,但十分有力,手背处筋络突起,是双适合挽弓舞剑的手,指腹处有经年磨砺留下的薄茧。明琬下意识蜷起指节,闻致却是趁机将五指一插,与她手指紧扣。
明琬愣神,小含玉倒是很开心,小短腿细碎地跺着,稚气地欢呼了声:“我要告诉小花叔叔他们,琬娘娘和闻大人和好啦!”说罢,便跳着跑出去了。
这下明琬明白了,含玉根本就是小花派来的“细作”。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你先说。”闻致道。
明琬的视线从被他紧扣的指间挪开,平缓轻柔的语调具有安定心神的意味,道:“我知你艰难,不会给你添乱的。你尽管去做自己想做之事,以你的能力,相信不久定会云开见日,小沈砚平安归来。”
似曾相识的局面,但因心境不同,明琬所说的话亦与五年前大不相同。
闻致看了她许久,眼中好似墨色流淌,问:“你不恨我?”
明琬不可置信:“我为何要恨你?”
她怨过痛过,心灰意冷过,却唯独不曾恨过闻致。他并未犯过伤天害理的大错,而“恨”字太沉重了。
“我恨过,在你离开的那五年。”顿了顿,闻致道,“我情愿你恨我,明琬。至少恨的时候,你眼中始终有我,而非现在这般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淡然。”
明琬心头一震,刚要问闻致这些偏执的念头从何而来,便见小花仓促而来,叩门打断屋内难得的平静,正色道:“大人,李绪让人送了个东西过来。”
直觉告诉明琬,那定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明琬有些担心闻致的状态,路过书房外,刚巧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杯盏碎裂的脆响,不由顿住了脚步。
自再次重逢以来,闻致一直是强大沉稳的,极少有如此失控之时,直到小花拿着一个木盒子出来。见到明琬,小花下意识将木盒藏在身后,但明琬依旧瞥见了里头的东西。
是一截血淋淋的孩童断指。
饶是见惯了生老病死的明琬,也被惊得几乎冻结了呼吸。小花见她吓着了,忙解释道:“嫂子放心,方才确认过了,不是沈砚的手指,大概是谁家牵连的质子,意在示威。”
明琬并没有好受些,无论伤的是谁家的孩子,都抵消不了李绪温和的皮囊下丧心病狂的事实。
小花以眼神示意书房中的闻致情况不太好,明琬颔首,随即叩了叩门,轻声迈进了书房中。
闻致坐在书案后,屈起一手撑着太阳穴,看似冷静肃然,与平常并无不同,但只有明琬知道他眉宇间的戾气有多锋利。
她蹲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免得误伤人。闻致见了,忙起身道:“你别碰,下人会处理。”
“无碍,顺手罢了。”明琬将碎瓷片丢入纸篓中,而后在闻致面前站定,些许担忧道,“你还好吧?”
自重逢以来,她总隐隐觉得闻致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心中始终不安。
“没事,我会解决。”闻致几乎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迟疑。
当年独自出使塞外,去完成一个于外人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使命之时,他定也是如此铿锵坚定吧。
想了想,明琬还是提醒道:“若有何处不舒服,切勿讳疾忌医。你如今仗着年轻,也不能如此不顾身体硬熬。”
她不欲打扰,正要走,却被闻致拉住了手腕拽入怀中。
“我要出去几日。”闻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很轻的力道,像是在寻求慰藉般低声道,“别动,一会儿就好。”
之后两天,闻致鲜少归家,小沈砚也不见归来,只是偶尔从丁叔或是小花的嘴中得知,这几日朝局风起云涌,光是抄家罢官便牵连了朝中大小官员六七户。
府中,闻雅终日望着门外枯坐,眼睛都快哭肿了。明琬只得尽力陪着她,同她说话分散注意力。
明琬也是听小花谈论方知,闻致终于亮出了藏在手中七年之久的秘密,具体内情涉及宫闱机密,明琬不得而知,只猜测大概和雁回山的叛徒有关。短短数日内,燕王李绪锐气受挫,手下几员幕僚接连被拔除,连老皇帝都对他动了肝火……
朝中局势瞬息变幻,闻致以风卷残云之势气场全开,诸多罗网交织,李绪羽翼折损颇多,损失惨重,但他就是死咬着不肯归还沈砚,哪怕明知可能葬送自己夺位的良机。
或许,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恶心闻致,激出姜令仪。毕竟,疯子做事从来不讲求代价。
倒春寒,下了一夜的冷雨,燕王府外彻夜灯火不灭。
黎明冷寂,天色是极为深沉的黛蓝色,泛着潮湿的雨气。燕王府的大门被人吱呀打开,两行奴子提着灯笼垂首引路,踏着橙黄的暖光,李绪手执乌金骨扇缓缓出门,黑暗从他身上一寸寸褪去,露出了眉眼上挑的无害俊颜。
姜令仪没有打伞,从头到脚俱被雨水浸湿,但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狼狈,就这样站在晦明不定的阶前直视李绪。
李绪轻轻合拢了骨扇,皱眉下了石阶,似是无奈道:“小姜还是这般任性,春寒料峭,如何不打伞?”
“殿下止步。”姜令仪苍白的唇翕合,竭力稳住发颤的身躯,声线柔弱且清晰,“你的目的达到了,我输了。我逃不掉,甘愿自投罗网,还请燕王殿下履行承诺,放了叔父一家和闻首辅的外甥。”
李绪笑着看她。
他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全长安最温润痴情的贵公子,徐徐道:“小姜,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譬如投怀送抱,说一句‘阿绪,我再也不敢了’……”
话未说完,李绪忽地顿住了脚步,眼中的笑意渐渐冷去。
他盯着姜令仪,五指捏紧骨扇,方才的气定神闲烟消云散,冷然道:“小姜,你想作甚?”
姜令仪后退一步,将匕首抵在脖子上,咬唇道:“我不想作甚,我只想让你放了他们。我不会逃了,你放过他们!看在我们曾经那么要好的份上……”
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冷的缘故,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幼嫩白皙的脖颈被锋利的匕首划出血痕,她却恍若不察,只紧紧地盯着李绪。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脖子上的伤便深些许。
于是李绪不敢动了,站在原地,手中的骨扇被捏得咔嚓作响。他呼吸微乱,冷冷盯着姜令仪,像是在权衡她此番决定的真假:“你不会死的,小姜。你若死了,我会杀光他们给你陪葬!”
姜令仪闭目,将匕首刺得更深些,哽声决然道:“我已经没有法子了,燕王殿下……唯有这条命,还能拿来搏一搏。既是救不了他们,我以死谢罪……有何不可?”
“小姜,你想清楚!”李绪朝前走了半步,嗓音低得可怕,朝她伸手道,“你过来,来我这,我答应你。”
“空口无凭,你让人去将人质送回家,立刻……”姜令仪抖着声线道,“否则,我即刻死在殿下面前!”
“好,本王应允你。”李绪站姿未变,可姜令仪知晓他远没有表面上那般镇定,因为他的胸口起伏厉害。
两人对峙,像是一场拉锯战。
最终,李绪吩咐侍卫:“去将他们放回去!”
“可是殿下……”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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