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琬从房中出来,轻轻带上门,朝廊下伫立的闻致道:“阿姐积劳过度,情绪激动之下引发昏厥,已经服了药睡下,无甚大碍。”
闻致望着庭中积水,背影孤寒,平静道:“嗯,有劳。”
明琬有些担心闻致的状态。他真正动起怒来并非会歇斯底里,心中越是压抑着诸多阴暗愤恨,面上反而越是平静镇定,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积雨从檐上滴落,打在石阶的小坑中。明琬本想问问闻致打算如何处理此事,但转念一想,怕给闻致施压,便临时改口道:“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无论是姜令仪还是小沈砚,她都不希望任何一方出事。
“这件事,我自会解决。”闻致道。
这时小花来了,看了明琬一眼,然后附耳在闻致身边快速道:“大人,陈王和燕王那边都来了人,等你过去处理。”
闻致长眉一压,转身朝明琬道:“你在府中呆着,哪儿也不要去。这几日,我会命人好生看着你。”
清冷低沉的话,恍然与五年前的记忆重合,只是明琬已不复当初的咋呼倔强。
她知晓闻致此刻肩负着巨大压力,正是非常时期,便轻声应允道:“好。”
闻致出门不久,闻雅便悠悠转醒了。
明琬知道她很难受,便命人送了鸡汤粥水过来,一直坐在榻边陪伴安抚:“阿姐别怕,闻致已经着手处理此事,以他的能力,定是能化险为夷的。”
闻雅捧着粥碗,愣愣看着在门外玩毽子的小含玉,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眼圈一红,簌簌落下泪来。
闻雅的五官有着和闻致如出一辙的精致,只是更为婉丽柔和,眼中噙着泪好似梨花带雨,便是同为女子的明琬见了也忍不住恻隐。难怪当年长安的混世魔王沈兆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放烟火,种桃花,还在成婚那年用一百只纸鸢,当着全长安的面向爱妻表白,至今仍是市坊间茶余饭后传颂的佳话。
明琬怕闻雅触景伤情,再三犹疑,还是让侍婢们将在门外玩闹的小含玉抱走了。
……
与此同时,陈王府别院。
去年为了让闻致出手保护明琬,姜令仪选择将自己所知道的,李绪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尽数告知李成意和闻致,包括当年皇后娘娘险些丧命的秘密。年后,大概是李成意怕李绪报复姜令仪,又或是无暇分心保护证人的安危,他便和闻致亲手安排了一处绝佳的隐居之处,让她过了两个月最清闲自在的生活。
姜令仪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隐姓埋名生活下去,直到昨日,李成意派人快马加鞭赶去山林村落中,将她重新带回了长安的王府别院。
李成意的人并未告诉她发生了何事,但姜令仪莫名地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之兆。
一夜噩梦,姜令仪早早地醒了,春日清晨的空气香软潮湿,挂着晶莹的雨露。
她行至别院偏厅的回廊,正伸手去够一枝含苞的海棠,就听见厅中的谈话声透过虚掩的窗扇传来。
“……按照燕王兄如今的行径来看,怕是江山美人皆要握在手中。我们刚拿下了他的兵部,为防止其反扑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长安城中,却不料被他钻了洛阳的空子。”
是李成意的声音,伴随着酒盏细微碰撞的声音,徐徐道:“用姜家的人和你外甥换一个姜侍医,他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就是能恶心我们。姜侍医也真是可怜,摊上我这么个皇兄!”
听到提及自己和李绪,姜令仪心脏骤然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用姜家人和外甥……换自己,究竟是何意思?
她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棠花上的露水滴落在指尖,冷得她缩回指尖,下意识绞紧了袖子。
“不可。”清冷的嗓音,显然属于闻致。“若用一个无辜的女子换取安宁,我们已是输了。”
良久的沉默。
倒酒的淅沥声响起,李成意叹道:“可是予之,那归根结底是姜侍医和燕王兄之间的事,何苦连累你的家人?”
将只言片语连贯,姜令仪已是猜测出了前因后果,胸口闷疼,呈现出溺水般的窒息来。
李绪说她逃不掉的,说若她敢走,便会杀光所有和她有关之人。
他从来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做得出……
“谁?!”屋内的闻致察觉到了动静,起身拉开门。
凉风习过,空阶滴水,一朵粉霞似的海棠花从枝头无声坠落,零落成泥。
姜令仪并未跑出太远,眼中全是水雾,肺腑中刀绞似的疼,几欲不能呼吸。她坐在抄手回廊的雕栏之上,半倾着身子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懦弱的哭声。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如此汹涌地觉得,自己活着就是错误,活着便是恶心。
她摆脱不掉……不过是个大夫,误救了一条毒蛇,然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平缓的脚步声,她猝然转身,看到了闻致清冷端正的面容。
“你不必去找他。”闻致带着血丝的眸子淡漠锐利,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冷然道,“别的,我会想办法。”
“为何?”姜令仪轻轻闭目,哽声道,“闻大人,用我换几条性命,不亏。”
“此非买卖。我之所以如此决定,并非为你,而是为了明琬。”闻致站在那儿,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锋利屏障,直言不讳道,“她总是将朋友看得很重,我不想让她伤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惜字如金。
“琬琬,闻大人,已经够了。”廊下,晨光熹微,姜令仪抬手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水痕,许久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温柔的、带着泪意的笑来,“这两三个月,便算是我偷来的幸福,已经够了。”
姜令仪很清楚,只要她还活着,李绪便一日不会放过她,不会放过她身边的人,总会想方设法逼她就范。
既是如此,何不坦然面对?是福是祸,皆是她的命,不该连累别人。
……
每日午后,都有货郎挑着糖果、麻花和风车等物从后巷中走过,手中两块铁皮叮叮当当地敲着,拉长嗓音吆喝。
太医署那边派人送来了初刻的图经样本,有不少雕版刻印模糊粗糙,明琬便一一用朱砂圈起来,以便送回去让其重新雕刻校正。正忙着,小含玉迈着两条小短腿进门,拉着明琬往外头走,口中唤道:“娘亲,今日玉儿乖,买糖去好不好呀!”
小含玉的确很乖,明琬忙的时候大半天顾不上照顾她,她便自己和自己玩儿,从不哭闹撒娇。
货郎的叫卖声渐渐近了,明琬拗不过她,便道:“好啊,不过只能吃一包。若是牙坏了,当心疼得小含玉睡不着觉!”
小含玉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手指,保证道:“娘亲放心,我就吃一个!”
她去了后门,朝守门的侍卫打了声招呼。近日因为李绪捣鬼,闻致不得已加大了闻府的防卫,几乎三步一岗,围得固若金汤。
侍卫们叫停了货郎,因为就在门口,明琬便带着小含玉上前去挑糖买。谁知刚付完钱,便见身后一人大步走来,将她拽了回去。
明琬回身,看见闻致阴沉的脸,不由一怔:“闻致?怎么啦?”
“你不怕死吗?才出了这么大的事!”闻致几乎是怒吼出声,明琬被吓住了,小含玉也被吓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些害怕地望着闻致。
“我只是在门口买些糖,侍卫们都在。”他力气很大,明琬腕子被攥得生疼,蹙眉道,“你先放开我,吓着含玉了……”
她不提侍卫还好,一提侍卫,闻致更是难以控制,如刀的目光剜向那几个战战兢兢垂首的侍卫,低沉道:“若有下次,严惩不贷!”
侍卫们忙抱拳请罪。
闻致一声不吭,拉着明琬便往厢房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急很快,明琬踉踉跄跄地被迫跟上,一边担心他的腿能否负荷如此疾步的速度,一边又担心身后吓得大哭的含玉,不住道:“闻致,你慢些!我不会跑的,你可以走慢些!”
闻致根本听不进去。
他像是久久压抑的弦终于崩断,沉着脸拉着明琬径直进了厢房,朝惊愕站起的芍药与青杏冷声道:“出去!”
而后长臂一横,将明琬推至门扉上圈住。
他的手掌击在她耳侧的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明琬被这声音震得一颤。
闻致幽黑泛红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深深盯着明琬道:“是否要将你锁在身边,你才会听话?”
这样的闻致,是明琬从未见过的闻致,像是某种逼入绝境的野兽,带着烈火自焚的绝望与决然。
“闻致,我……”
“还要我再去认一次尸吗?还要再分离五年吗?”
他猩红着眼,几乎质问般道。
明琬嗓音涩哑,望着闻致近在咫尺的冷俊面容,发不出一个音节。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类似于心脏被用力撕扯的疼痛。
之前听青杏提及五年前的沉船之事,只是将闻致去寻她的经历一笔带过,并未产生太多共鸣。直至此刻,不可一世的闻首辅用喑哑的、绝望的嗓音质问她,她方才知道五年前的那事在他心中烙下了多么深重的痕迹。
他在害怕,临近崩溃。
他害怕明琬像五年前那般“死去”,害怕像保护不了沈砚一般保护不了她。
明琬曾经以为,“害怕”“软弱”这样的字眼永远不会在闻致身上出现。他永远是高高在上不可逾越的,所以明琬才会肆无忌惮地离开,才能梗着脖子同他对抗……
却原来,没有谁生来就刀枪不入。
“闻致,你听着。”明琬定下心神,缓缓抬手,拥住了闻致矫健高大的身形。她望着他一字一句柔声说,“我不会走,不会有事。你将我保护得很好,不是吗?”
五年了,她第一次献上了主动的拥抱。温软的曲线贴上闻致坚硬的胸膛,令他浑身一僵,眼中酝酿的戾气如云开见日,一点一点消散干净。
“闻致,我在这,你为什么这般害怕啊?傻子。”明琬竭力放软身子,喟叹般轻声道。
话音刚落,她已被闻致大力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几乎要将她嵌入骨血,有些疼,难以呼吸,却是令人从未有过的安定。
闻致垂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急促炙热。
明琬想:闻致大概是猫吧,顺顺毛就好了。
她满脑子糊里糊涂的念头,直到感觉到有什么湿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脖子淌进衣领中。她一惊,下意识想要扭头去看,闻致却是伸手按住了她的脑袋,不准她转头。
明琬好像明白了什么,只好僵着不动了。
良久,她轻轻抬手,摸了摸闻致脑后垂下的黑发。
窗外阳光淡薄,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汲取着彼此身上阔别五年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本来写了四千多字,但是感觉下一个节点没写完,继续写完的话要超过更新时间啦!所以干脆明天再发上来,今天先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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