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厌恶(1 / 1)

天黑前赶上了渡口的客船,明琬登船一看,发现章似白提前到了,正和一伙商人打扮的年轻人聊得正欢。

见到明琬抱着小含玉进来,章似白还热情地朝她挥了挥手,弄得闻致的脸色沉得像是万年的寒铁,气势逼人。若非才向明琬妥协承诺过,他定是会将章似白从船窗处丢下去喂鱼。

小含玉第一次坐船,不太适应,小小的眉头紧皱着,搂着明琬不肯松手。

她不舒服的时候,总会格外粘人。

如今正是冬末春初的时令,小含玉本就有小儿咳喘的旧疾,明琬一直担心她水土不服引出疾病,整晚都在留意小孩儿的身体状况,倒省去了和闻致周旋的麻烦。

船身摇晃,临近子夜,明琬才勉强哄着含玉睡着,正欲起身梳洗,忽闻节奏清晰的叩门声传来。

门外站着的是闻致,提着一个食盒,还有一壶酒。

奇怪,他以前从来不做这些杂活。他永远是冷傲的,疏离的,用冰冷带刺的眼神虚目旁观,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

不仅是烟火气,曾经的他连人气都没有,活得像是黑暗中最冷的冰。所以,这样“殷勤”的闻致令她陌生。

明琬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没有立即放闻致进来,闻致等了会儿,只好勉强开了金口解释:“你没吃晚膳。”

就算是意图关怀,他亦惜字如金地只说一半,另外半句“我担心你饿着,所以来给你送吃的”大概会永远地烂在腹中。

不过明琬并无心思去揣摩。于她看来,不愿坦诚的,必定不会是什么真心话。

她放闻致进门,朝月门后的里间看了眼,低声道:“含玉睡了,别吵醒她。”

河水荡漾,桌上的烛火也跟着摇晃,照亮了桌上辛香扑鼻的几样小菜:呛辣骨软的小黄鱼,薄如蝉翼的绯羊肉,酸辛藕尖,还有一碗清香扑鼻的槐叶冷淘,就连酒都是浓厚辣口的蜀酒,皆是明琬祖籍故里的菜式。

明琬望着桌上简单却又熟悉的小菜,忽的有些怔神,自从阿爹去世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尝过川地辛辣的花椒味儿了。

而就在几年前,明琬隐约记得闻致从不关心她爱吃什么,成婚许久唯一一次给她夹菜,夹的是她最讨厌吃的糖醋排骨。

这份“精心准备”的菜式若是放在五年前的桌子上,她不知会有多么开心。可惜,现在不是曾经,即便闻致努力堵住那个空缺了五年的漏洞,却依旧难以忘记风从心洞中灌入的冷冽。

“不合口味?”见明琬迟迟未曾动筷,闻致立即道,“我让人重新准备。”

“不必了,挺好的。”明琬制止他想要收拢碗筷的动作,拿起筷子缓慢地品尝了起来。

也不知闻致如何在江南的船上弄来如此地道的川菜,想必费了不少心思,真是难为他了。

闻致斟了杯酒,轻轻推到明琬面前,深沉的眸中带着些许捉摸不透的期许。

明琬道:“我酒量差,又兼照顾小含玉,不饮酒。”

闻致的目光黯了黯,但并未勉强。

正说着,窗扇传来了几声笃笃的细响。

明琬停下夹菜的动作,侧耳停了片刻,问闻致道:“你可有听到,有谁在敲窗?”

闻致眸色一沉,冷淡道:“是风。”

他如此敌意的神情,明琬反倒确定窗外定是有人了。她搁下碗筷起身,推开窗户,果见窗外甲板上站着一人。

章似白趴在窗台上,将油纸包着的物件递给明琬,笑道:“张大夫……不,明大夫,上次你不是说给小含玉的定喘丸还差一味西域雪参么?正巧那商队中有,我便给你顺了一份。”

明琬大喜,忙道:“太好了,多少银子?我给你。”

话音未落,忽见阴影笼罩,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将一个叮当作响的钱袋丢在窗台上。闻致在明琬身边站定,盯着章似白冷声道:“有劳你挂念内子,拿着钱走好。”

一句“内子”,使得明琬和章似白俱是一愣。

“啊哟,攀亲带故,好大的脸!什么脏钱臭钱,拿回去!小爷才不稀罕!”章似白率先笑出声来,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毫不留情地丢回闻致脚下,随即桃花眼往屋中一瞥,“有好酒好菜?不成啊明大夫,良辰美景如斯,你怎能躲在这儿悄悄吃独食?”

说罢,他单手一撑越过窗台进了房中,姿势太过潇洒,险些崴了脚。

当他拿起闻致没有用过的碗筷夹起辣黄鱼塞入嘴中时,闻致脸都青了,周遭气氛瞬时僵如凝冰。

章似白是地道的杭州人,素日一点辣都不能吃,此时连吞了几条小黄鱼,已是呛得几欲喷出火来,但仍强忍着往嘴里塞。

明琬知道,他是在故意挑衅闻致,觉得这样能给她出气。

她觉得应该和章似白解释清楚,否则以他这一根筋的仗义性子,还不知惹出什么麻烦来。

甲板上雕栏斑驳,昏光蒙昧,江面上荡着银鳞般的月光,浩浩然不见尽头。

明琬将章似白带到灯笼下,并未走远,就在闻致开门能瞧见的地方。她看着章似白辣红了的嘴唇,顿时好笑道:“你说你瞎掺和什么劲儿?”

大冬天的,朔风凛冽,章似白满头大汗,不住吸气道:“我就是瞧不惯他那样儿!当初我姐……”

说到一半,他忽的止住了话头,将手搁在雕栏上,俯身看着黑漆漆翻涌的江水。

不记得是在何时坐诊时,明琬听人议论起章似白的姐姐。那是一个弱柳扶风的闺秀,曾与人指腹为婚,谁知那世家子嫌她温吞木讷,在不冷不热地吊了她许久后,却暗地里和一位琵琶女私定了终身,弄得章家姑娘成了全杭州的笑柄。

好在后来章父提拔成了京官,身价大涨,那负心人见有利可图,便又抛弃了琵琶女回来向章家姑娘求和……后来,他被人套着麻袋打断了三根肋骨,伤没好便主动退了婚,章家姑娘这才觅得真正的良人。

所以,在看破明琬与闻致的关系后,章似白便很瞧不起“抛妻”五年又突然冒出的闻致。

“我和闻致之间的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当年,是我要离开他的。”明琬并未透露太多的过往内情,只是简单说道,“感情之事,本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很难帮上忙,不过,还是要谢你仗义。”

章似白大概懂她的意思了,想了会儿,才长长一叹道:“明大夫,你太正直了,一点手段也不肯耍,如何斗得过城府颇深的他?”

明琬噗嗤一笑:“似乎你们男子总喜欢将感情当做战斗,死咬着不肯服输。可是感情不是斗争呀,没有谁输谁赢,只有爱或不爱。”

“那你还爱他吗?”章似白似是好奇,顺口一问。

明琬默了会儿,而后朝着江面上涌动的月光道:“你看那水中的月亮,初见时觉得很美,奋不顾身地往下跳,结果月亮没捞上来,倒弄得浑身湿冷狼狈。如今再见这月亮,依旧会觉得甚美,只是,我不会再跳下去捞他了。”

回到房中,闻致依旧保持着她离去的姿势坐在摇晃的烛晕中,冷冽的影子投在墙上,颤巍抖动,仿佛随时会挣脱枷锁,化作失控的猛兽朝她扑来。

关门走近了,方闻到他身上散发出蜀酒独特的辛辣味。明琬拿起桌上的小酒坛摇了摇,空荡荡的,他竟是全喝光了。

记忆中,他并非嗜酒之人。

“夜色已晚,闻大人该回房歇着了。”明琬收拾他面前凌乱的酒盏,下达逐客令。

“我厌恶他。”闻致一动不动地说,烈酒将他清冷贵气的喉咙灼烧得十分喑哑,“我不喜欢你和他独处,不想看到你对他笑。”

“我只是,向他解释清楚一些事。”明琬道。

“让他消失好了。”当闻致抬起眼来时,明琬才发现他的眼尾红得厉害,更衬得面色冷白无比,连唇都淡得看不出血色。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无比冷静,轻声道,“我无法伤害你,无法将你禁锢身边,但我有许多方法让他消失。”

“你疯了,闻致!”明琬腾地站起身,下意识戒备。她仔细观察了一番闻致的神色,而后又慢慢恢复镇静。

闻致只是喝醉了,压抑的情绪被无限放大,亦或是神志不清回到了十八岁时的冷漠偏执。

“你喝醉了,回去睡一觉,等你清醒了再做决定。”明琬从药箱中翻出解酒丸,递给他道,“吃两颗,会好受些。”

闻致没有接那只药瓶,只望着她道:“我讨厌他挽弓的样子。”

这句话真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明琬没法和一个外表冷静、内里疯狂的醉鬼沟通,只好将药碗往桌上一放,倦怠道:“快子时了,我困了,闻大人请自便。”

说罢,她撩开珠帘进了里间,合衣躺在榻上,留意着外间的动静。

闻致不知道在作甚,一直没有声音,却也没离开。

明琬本想等他走了再安心入眠,谁知等着等着,身体敌不过疲倦,昏昏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看到那年春猎,红袍小将骑着高头大马,于千人瞩目之下一箭射落九霄云雁,姿容无双。

忽的睁眼,莫名的心悸间,她好像有点明白闻致那句“我讨厌他挽弓的样子”是何意思了。

章似白手挽大弓意气风发的模样,是他死在雁回山战场的过往。

他大概想着,若是没有那场战败,他定会比章似白更讨人喜欢吧。

想到此,明琬久久没有入睡,目光几次飘向珠帘外,终是起身下榻,朝外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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