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归去(1 / 1)

那盒精致的金蕊荷花酥就摆在案几上,与简陋的小竹屋格格不入。闻致所说的话,就像这盒糕点的奶香一样诱人。

风炉上的热气蒸腾,顶动壶盖发出咕噜的声响,闻致还在等明琬的答案。

“你总将我与五年前比较,这让我觉得,你只是在怀念那个围着你转的姑娘,只是想找回过去的影子。”

明琬已过了双十年华,阅历和经历不同,无法再像五年前那般凭一腔少年意气做事。她眸色微动,措辞许久,平静且明白地告诉闻致,“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亦没了当年的感觉,回到长安后你或许就会失望:为何现在这个明琬,和以前那个傻姑娘不一样了……这样,也能接受么?”

闻致“嗯”了声,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般道:“只要你在我目之所及之处,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他将情绪藏得很深,但明琬依旧看到了他眼底遮掩不住的执着。

明琬的沉吟令闻致不安。他抿了抿唇,亮出了自己最后的筹码,道:“若是不想谈私事,便谈谈公事。”

明琬抬眼,听见他道:“我愿诚求你为府上侍医,继续行医治病,想走随时能走。明琬,你不会拒诊病人,对么?”

为医者,入门的第一堂课学的就是人命具重,有贵千金,不分贵贱,不可拒诊。

闻致走后,明琬一个人坐在收拾妥当的空荡竹屋内,想了许多。

闻致太会洞察人心了,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字字句句皆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他先是精准地点明目前形势之严峻,再搬出对明琬而言颇为重要的含玉和姜令仪,最后再放低姿态怀柔,给出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直到此刻明琬方明白,闻致能坐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并非运气,只要他肯花心思,自能笼络人心。

明琬有时真不明白,闻致如此聪慧,可为何之前和她的相处会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大概如同他自己所说,他以为明琬什么都能自行参悟,故而不愿在她身上多费心神罢了。

闻致是偏执的,认定了东西便是毁去也绝不放手,但至少,五年后的他学会了退让。

至少,他如今愿意为明琬费心妥协。

在太湖,在杭州,亦或是在长安,只要能悬壶济世,重操旧业,其实并无区别。何况有一点闻致说得极对:李绪如此危险,她不能用含玉的命去赌。

第二日,明琬收拾好包裹,裹紧了小含玉身上那件桃粉色的兔绒斗篷,牵着孩子的手推开院门一瞧,只见狭长的竹径上,两辆马车遥相对峙。

见到明琬出来,马背上的章似白晃悠着鞭子,先是一声令下,命杂役道:“去将张大夫的箱箧搬上来,快快快!”

闻致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袭鸦青色的狐裘贵气无双,沉声瞥向身侧侍卫道:“小花!”

小花作势撸袖子,侍卫们训练有素,气势汹汹。

两拨人堵在大门口,随即大眼瞪小眼,争执了起来。

若论气场,畏缩的杂役们自然不是闻府侍卫的对手,但章似白江湖野惯了,浑然不知惧怕为何物,于马背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擦着小花的脸颊钉入木门,挑衅十足。

小花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拇指一拨,刀鞘出刃三寸,显是被激起了斗志。

“娘亲,白白是要打架么?”小含玉扯了扯明琬的袖子,扬起肉嘟嘟的脸来,严肃道,“不要白白打架,好不好?”

明琬吁出一口白气,头疼道:“都住手,别闹了!”

剑拔弩张的两派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弓回箭。章似白翻身下马,高束的马尾天生微鬈,像个豪爽的异域游侠,故意扬声道:“张大夫,东西都收拾好了么?赶紧走,这里的‘苍蝇’太多了,碍眼!”

章似白对待朋友极为仗义,大概把闻致当成抛妻弃子后又浪子回头的狗男人了,很替明琬抱不平,望着闻致的眼神都带着轻蔑和鄙夷。

“明琬,过来。”闻致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明琬感觉自己身上快被纷杂的视线灼烧出几个窟窿。在章似白和闻致的期盼中,明琬揉了揉小含玉的脑袋,让她在一旁乖乖等候片刻,随即朝章似白走去,道:“章少侠,请移步一叙。”

章似白给了闻致一个得意的眼神,闻致霎时面色沉寒,不顾病着的双腿疾步朝前,急促唤道:“明琬!”

那嗓音中的慌乱与绝望,令明琬心神一顿。

她并未回头,就被章似白拉到一旁。章似白对明琬的表现很满意,马尾发都快翘到天上去,哼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跟那个狗男人走的!”

明琬好笑道:“你自己不也是男人?”

章似白挽着弓,靠着篱笆墙爽朗笑道:“我才不一样!本少侠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姑娘伤心欲绝,流离在外的。何况,我亲姐与你一般年纪,看到你就想起年少出嫁的阿姐,若是姐夫敢对她半分怠慢,我必杀上长安给她出气!”

“谢谢你,四百。”明琬弯着眼睛,温声道,“不过,我大概还是要回长安一趟。”

“就该这样……嗯?你说什么?”章似白反应过来,登时大惊,站直身子道,“你傻了吗张大夫?同是男子,我太了解男人了!那个冰霜脸的男人根本就不懂爱,失去了就追悔莫及,得到后又不珍惜,你还跟他回去作甚?他看起来就是城府颇深之人,你如今无亲无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欺负了都没人帮你打架,何必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千万三思!”他严肃地告诫明琬。

明琬回首看了一眼,闻致一直阴沉地朝他们这边张望,若不是有小花拦着,他多半会不顾一切冲过来。见到明琬回首,他硬生生将眼中的寒霜与戾气压下,稍稍挺直背脊,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他在无声地挽留。

“我有斩不断的牵挂,但回长安,却并非是为了他。”章似白还想说什么,明琬却道,“只是暂时回去解决一些事情,放心吧,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见她目光清明,心志坚定,章似白也不再说什么,颓然道:“那好吧,那房子我先给你腾着,你何时想去住就何时去,左右空着也是浪费。”

“多谢!还有,我其实不姓张,真名唤作‘明琬’,抱歉瞒了你……”明琬诚挚地朝他福了一礼,弄得章似白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明琬走回院门处,闻致立即迎上前来,面容沉沉,眸色几番变化,哑声唤道:“明琬,你不能同别人走。”

才一盏茶的功夫,他清冷如玉的嗓音已变得如此沙哑。

一旁的小花已经和小含玉打成一片了,正将自己“失宠”的那张面具拿给小孩儿玩耍,瞄了眼气氛道:“嫂子,跟我们走吧,闻大人连夜修书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杏儿和姜侍医都在等着见你呢!何况,小含玉也答应了要去长安玩耍……是不是呀,小含玉?”

这小丫头也真是好哄,见着漂亮哥哥便走不动路了。明琬无奈地看了小含玉一眼,含玉立刻心虚地低下头,蹬蹬蹬跑回明琬身边,抱住她的腿撒娇。

“明琬……”闻致这副模样,显然已经经受不住刺激了。

明琬毫不怀疑,若是她此时选择和章似白走,闻致定会彻底爆发,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夺回来绑在身边,昨天心平气和的和谈与退让皆会化作灰烬,推翻重来。

竹叶打着旋儿从二人之间飘落,明琬仰首,眼睫盛着叶缝中漏下的冬阳,轻声道:“我决定回长安一趟,并非为你,是为我自己。”

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暖化寒冰。

闻致怔然片刻,翻涌的眸色渐渐平息,淡色的唇微张。他不爱笑,所以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格外严肃冷酷,但明琬知道他凤眸中蕴着欣喜的光泽。

“我们之间暂且只是医患,也许住几日,也许住一个月。”明琬又轻声补充,加上筹码,“若是过得不舒坦,我随时会走。”

“好。”闻致眼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急促道。

大概怕自己方才的语气太凶,他又咽了咽嗓子,低沉重复一遍:“好,明琬。”

寒风拂过竹林,翠叶婆娑,摇碎一地凉薄的日光。

闻致近乎自我折磨地反复想着:哪怕明琬的心依旧向往天地浩瀚,哪怕她一辈子不回头,只要能给他一线机会去追逐弥补,这便够了。

时隔五年,明琬终于踏上了北上长安的归途,大概是年岁渐长,又或是家中亲人已经故去的缘故,她的心情竟异常平静,没有丝毫“近乡情更怯”的忐忑。

倒是同乘一车的闻致始终绷直了身形,看得出有些许紧张。有好几次,明琬以眼角的余光瞥去,发现他始终望着自己,仿佛唯恐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数次张嘴欲言,却找不到能让她开心的话茬。

那些他贪恋的回忆,却是再也不敢在明琬面前提及了。

“饿不饿?”闻致终于寻了个中规中矩的话题。

车中温暖,明琬替小含玉解下斗篷叠起,道:“刚吃过早膳才一个时辰,不饿。”

闻致沉默,顿了顿,拿起案几上的樱桃糕递到小含玉面前,试图以迂回战术拉近与明琬间空缺五年的距离,生疏道:“吃。”

小含玉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往明琬怀中缩了缩,不敢去接糕点。

于是,闻致将唇线抿得更紧了,垂下眼岑寂的样子。

明琬只好替小含玉捻了块糕点,示意道:“快说‘谢谢’。”

小含玉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糕点,偷偷瞄了闻致好几眼,小声奶气道:“谢谢爹爹~”

“……”

闻致和明琬俱是一怔。

闻致最是讨厌投机取巧、攀附关系之人,明琬一时有些尴尬,捏了捏含玉小巧的耳垂,肃然教训道:“你这丫头,说了多少次,不可胡乱叫人!这位大人是闻首辅,记住了么?”

小含玉瘪着嘴,半晌委屈道:“记住啦。”

“无妨。”闻致眉间舒缓了不少,语气听不出喜怒,淡然道,“她喜欢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

明琬道:“孩子不懂事,不能由着她来,是非亲疏还是要分明才行。”

闻致哑然。明琬这副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的样子,令他心口沉闷。

但他没资格委屈,因为很久以前,他亦是如此对待明琬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马车外,白墙黛瓦的房舍倒退,苍山冷雾绵延,皆被抛之路后。

马车猝然停了下来,小含玉正忙着吃糕点,一时没坐稳,身子一歪撑在闻致腿上,沾了樱桃酱的小手在闻致贵重的衣袍上留下一抹酱紫的红痕。

明琬先是捞起小含玉,见她没有磕着碰着,这才舒了口气,道:“将闻首辅的衣裳弄脏了,该如何?”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小含玉有些忐忑地望向闻致,唯恐受到责罚。

闻致背脊挺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是沉稳的语调:“没事。”

他越是这般惜字如金,小含玉倒是越忐忑,悄悄将吃了一半的樱桃糕放回碟子中,低着头抱住了明琬的脖子。

明琬也过意不去,似乎和闻致待在一起,总会闹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来。

她温声歉意道:“小孩儿管不住自己,车中又逼仄,难免打扰你。不若这样,我去坐后面的马车吧。”

后面的马车中装的都是箱箧货物。

闻致眉头轻轻蹙起,随即很快松开,看着她道:“无碍,你就在这。”

说罢,也不待明琬回答,他撩开车帘一角,换上冷沉的语调问,“何事?”

“大人,那个拿弓的江湖人一直跟在我们车队后头,也不知意欲何为。”是小花的声音。

明琬匆忙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往后一瞧,果然见章似白手挽大弓骑在高头大马上,还腾空朝她挥了挥手,大概是怕闻致欺压她,又或是仅仅顺路。

见明琬一直盯着后头瞧,闻致眸色沉了沉,吩咐小花:“将他请走。”

这个“请”字别有深意,明琬太了解他了。

明琬解释道:“章似白也是要去长安,多半是顺道,你何苦如此?”

闻致道:“回长安的路有许多,他偏走这一条,必是居心不良。”

明琬并不想和他争口舌之快,只说了句:“出发前,闻大人许诺过我什么?”

闻致眼睫一颤,轻轻别过头,瞬间偃旗息鼓。

他们要从江都乘船北上,沿着河运上洛阳,再从洛阳转去长安。

日暮西山,马车摇晃,明琬和小含玉都睡着了,待到醒来时帘外夕阳秾丽,她竟是不知不觉将头枕在了闻致的肩上。

明琬立刻惊醒,坐直了身子,好在闻致亦是闭目熟睡,并未察觉她的失态。他眼睫浓密,深邃的眉眼下一圈淡青,也不知熬了几个通宵。

太阳下山后冷得厉害,明琬给熟睡的小含玉裹上斗篷,靠着车壁睁眼片刻,复又朦朦胧胧睡去。

待她呼吸匀称,一旁“熟睡”的闻致缓缓睁眼,眸底幽黑清明,俨然没有丝毫睡意。

他侧首看着明琬的睡颜许久,终是悄悄伸手一拨,明琬的脑袋一歪,又枕回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既然要重新开始,那就贯彻到底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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