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几番周折。
长生想,他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呢?
彼时魔族与神族对垒,他不慎中了埋伏,修为大减,逼不得已逃往下界,化作七八岁的少年郎,在死人堆里捡了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
小丫头喊他哥哥时怯生生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她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后头,走了一天,小脚走出了水泡也不吭声。
你不痛吗?他问。
小丫头摇头,抓着他袖子不肯撒手。我不疼的,你别嫌我累赘丢下我。
他揉着小丫头的脑袋,眼神里闪过片刻柔情,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父母呢?我带你去找他们。
他们……不要我了。
他们走时,把脚下唯一的一双草鞋脱给了她,母亲一边哭一边同她说:你不要怪我们心狠,带着你,咱们一家四口谁也走不出这十万荒山。
父亲怀里抱着酣睡过去的弟弟,嘴里不停的催着母亲。再不走天都黑了!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咱们都得喂狼!
她哭着追了一路,到底还是比不过成年人的脚力,最后昏倒在杂草里,饿了一天一夜。
她也不是被长生捡到的,那时她饿得头昏眼花,迷迷糊糊感觉到身边有热的气息,她拼尽全力一口咬了下去,一嘴咬到了他手臂上,长生是死活甩不开她,才勉为其难带着她走出了荒山。
长生靠着吐纳天地灵气,不必进食,但她却不行,为了给她找食物,好不容易攒下的灵力尽数葬身狼腹。
小丫头脚下的水泡破了,第二天上路边走边掉眼泪,弄得长生不得不一路背着她。
她靠在长生背上,奶声奶气道:哥哥,你真好。
后来遇上观主,他明明有机会抽身离开,却还是被她那句梦中的呓语留了下来,她说,哥哥你别丢下我。
那魔族本就是他麾下的大将,在下界找了他许久,他带来了魔尊的命令,要他尽快协助下界魔族覆灭距灵山那些宗门。逼不得已,他只能假意里应外合,桦城被魔族攻占,宗门痛失左膀右臂,也算是给那人的交代。
只是他没想到,在十万荒山都没放弃过彼此的人,最终还是渐行渐远,天各一方。
长安的身体没了支撑,捅完这一刀,自己也筋疲力尽的倒在了地上。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就在她手边,漆黑的瞳孔里映满了她的身影,他们那样近,近得心跳和呼吸声都那样清晰。
长睫微颤间,长生屏住呼吸,伸手去握她的手。
长安猝不及防,被他灼热的手心烫的心头颤栗,一下就要挣开,却被他死死攥住,十指相扣。
长生顾不上鲜血直流的心口,固执的抓着她不放。
其实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说完喘着粗气,又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说道——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永恒的孤寂才是最可怕的。
我刚刚想起了我们的从前,你曾经最怕我丢下你,那时我们处境虽然艰难,可你就在我身边,那样触手可及……
你是长安,我是长生,我总要成全你。
……
偌大的城池霎时静得只有他的声音,长安被他攥着手,就那样听他说着话,久久没有动弹。
有寒风呼啸着吹过她耳侧,长生忽然翻身压在她身上,那样耳鬓厮磨的姿势,他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面上,他说,长安啊,长生有什么好……
他的唇落在她眉间,碾过鼻梁,最后落在那抹朱色上,一颗赤色的珠丹被他渡到她嘴间,浑厚的灵力填满了她被魔气蚕食后空旷的灵海。
晚风拂过她的眼角发梢,意识模糊间,她听见靠在她肩上的长生还在说着话。从初见的十万荒山,说到道观后的山崖,再到崖边他种下的那株椿树,他说他还未的及带她去看……
叹息中,长安眼角忽然有些酸涩,想回答他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吹来的晚风带来了桦城的第一场雪,长生靠在她肩上,一瞬间化作了万千星沫。
我活了数万年,却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大的雪。说着,女人的头越来越沉,路浮笙将她轻轻放到桌案上趴着,沉默的看向楼下唱至尾声的戏子。
曲终人散,路浮笙扶着醉过去的女人,踉踉跄跄的回到那棵树下。
夜色深深,女人嘴里嘟囔着路浮笙听不懂的话,她靠在树干上,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幕,毫无睡意。
睁眼到天明,她拿出沉寂已久的无妄,端详着上面的纹路。无妄曾是桑陌尘的佩剑,也不知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能否与他联系上,她叹了口气,又将剑收回储物袋中。
女人睡得并不安稳,许是白日里回忆起从前,又或者是梦三生太过醉人,她梦到了长生。
梦里他们并肩坐在道观后的崖边上,看着夕阳映山,倦鸟归巢,头顶的椿树枝繁叶茂。
她默默淌下两行清泪,一股莫大的哀伤萦绕心头,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长生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后背。睡吧,睡醒了,一切都好了。
她摇头,哽咽道,睡醒了,你就不见了。
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
是你耳畔的清风,亲吻你的脸颊。
是你头顶的绿树,为你遮风挡雨。
是你脚下的黄沙,千年万年,一直陪着你。
她终是在他呢喃细语里昏沉睡去,风中传来她无尽温柔的声音,她说,我爱过你,只是这爱来的太迟。
梦醒后,她坐起身,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直到路浮笙问她——你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吗?
她抬头,眼泪纵横。
黄泉。
漫天黄沙如泉涌。
“砰”的一声,有光从那棵椿树上倾泄而下,万千绿色的萤火一下扑面而来,两人齐齐回头望去,伞状的树冠不断往后倾,整个树身开始疯长,渐渐地呈现出一座参天古桥的模样,树身跨过城墙,通向城外的漫漫黄沙中。
女人还坐在地上,呆呆的望着这一切。
路浮笙朝她伸出手。跟我一起走吗?
女人摇头,低声道,桥的那头不会有人在等我。
她不走了,千年万年,留在这儿好歹还能在梦中见见他。
路浮笙不再强求,道了句珍重便跃上木桥,风中夹着她轻若蝉鸣的声音。
她说,昔年魔尊有一兄长,名唤沐风,死于下界,尸骨无存。
沐风,沐风,倒是比随了她字的长生好听多了。
女人笑了,靠在木桥下笑得泪流满面。
路浮笙坚定的望着桥的那头,在晨光里,不出意料的看见了墨发如瀑,衣袍飞扬的桑陌尘。
他站在桥下,满身风尘仆仆,见到路浮笙却展颜迎上,笑意温润。
“我来接你了,浮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