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锦老了,他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病倒的。
醒来时,浮笙伏在他床前,时间的年轮压过她的发丝,将一头乌发染得雪白,不知何时眼角也有了皱纹。
“你醒了……”浮笙看着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了?”南锦茫然地看着她,记忆还停在和她摘李子的那一刻。
“你都一把老骨头了,还学小年轻爬树做什么,”她顿了一下,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把药喝了。”
她说话时故作着轻松的语气,端着药的手却在轻颤。
南锦直直看着她,分明虚弱不堪,却笑着去握她的手,“能与你走到白首,我已满足。”
南锦一直昏昏沉沉,中间醒了几次也是迷迷糊糊的。
他开始神志不清,有时竟会忘了她是谁,坐在院中的藤椅上,一发呆就是一下午。
天色渐晚,浮笙热了汤药端去给他,他正昏睡着,远远看去像是没了声息一样,她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慌。
她凑到南锦身边,整个人绷如弓弦,颤着音唤道:“夫君……”
良久,南锦睁开昏花的眼,轻轻答道:“嗯,我在。”
这几乎是让她感激涕零,她用力地抱住他,眼角有湿润的泪痕。
“又躲起来偷偷哭了?”南锦回抱着她,窝进窄窄的藤椅里,两人的呼吸非常的轻缓,就连心跳也是。
“哪有,我本就不爱哭。”这么说完,她心头咯噔了一下。
“是,你没哭。”南锦摸着她散落身后的白发,如过往数十年般为她将长发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今日的精神倒比前几日好上许多,拥她坐起身看天上的繁星。
浮笙不知为何,很想去抚摸他的面容,想要描摹他的轮廓。
然而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温和道:“我老了。”
浮笙停住手,南锦抱着她,笑了下,“不要难过,你哭的话,我会心疼。”
说着,他再停不下来,嘴里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嘱托的话,有时一件事还会反复的同她强调。
庭外有几声蛙鸣,耳边是他的轻声细语。
那是他们最安静的一晚,没有病痛折磨的咳嗽,没有哀愁的抽泣,南锦说的每句话都十分清晰,牢牢地印在她脑中。
他说他这一生拥有了太多美好。
他说他可惜没能活得再长些。
他说他只是遗憾与她相处的时日太短。
他说他会在黄泉路上等她,让她来时走慢些,别着急。
他说了很多,浮笙一直听着,安心地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南锦已无呼吸之声。
她将他揽到怀中,看着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将他花白的发丝映得金黄,浮笙没有哭,她平静的为他整理仪容。
南家小公子惊才艳艳,最爱青衫白靴,他的棺椁用的是山李木。
送葬这日,她已年迈的腿脚跟不上队伍,远远地落在后面,却还是在婢女的搀扶下跟着到了南锦为自己选的陵墓前。
一抔黄土,一方墓碑,他没有葬在南家世代安寝的陵园,而是选了这座南山半腰的孤坟。
山头下起了雨,丝丝润意吹拂而来,她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什么。
白帆被风卷着,张牙舞爪的追着吹过的寒风,满目青翠,似有一青衫的男子在林间驻足凝望,又消失在飞舞的白帆后。
风停雨驻,阳光洒满整个山坡。
她看到一少年,轻轻叩开一扇木门,笑问着开门的姑娘能否借口水喝。
为何时隔数十年,还能记得这一幕?
或许是因为春光正好,而那少年眉眼间流转着一股熟悉的光华,或许走近他身侧,他会冲她道一句——
浮笙,我来接你了。
……
我方才是做了一个梦?路浮笙问。
人活一世,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梦罢了。她将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手轻轻地合着楼下伶人的拍子。
你好像……很寂寞。
话音落,女人合拍子的手顿在空中,她的眼睛不再有光华,像一滩死水,一口深井,寒凉地望着路浮笙。
千万年的岁月,寂寞?呵,到最后你只会觉得有任何情绪都是虚妄。女人笑着饮下梦三生,闭眼靠在椅子上,又问她:你为何不愿与我一同长生?
路浮笙不答反问:长生又有什么好?
同样的话,在她记忆里似乎也有人这样说过。
那是仲秋时节,冷风瑟瑟,连下了几场秋雨,厚重的阴云始终凝在上空,鞭策着蝼蚁一般的他们不停赶路。
少年走在断壁残垣的古道上,瓦砾间有森森的白骨,骨刺闪着冷光,两侧的枯树上停着几只乌鸦,用猎食者般的眼光紧盯着他们。
少年衣衫褴褛,瘦瘪的脸上满是泥泞,仔细看,一道伤疤从他左眼帘下方蜿蜒到粗布衣领里。
他背上还有个人,面黄肌瘦,趴在他背上咕哝着。
再等等,进了城,哥哥就给你找吃的。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背,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
他不识路,背着女孩在荒野中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到这儿。
厚重的云终于卸下来包袱,化作无数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着后背、头顶,落到屋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城隍庙正对面有间茶馆,烟云雾绕的热气随着秋风涌到庙里。少年将女孩放到庙内的蒲团上,裹着破烂的衣衫跑了出去。
他在一家包子铺前观望了许久,直到商贩嫌弃地朝他挥了挥手:哪儿来的小乞丐,快走快走……
蒸笼里的馒头才出炉,热气腾腾的,少年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般抓起一个馒头转身就跑。
商贩见状,操起一旁的擀面杖追了上来。
少年才跑了几步就腿软眼花地摔在了地上,商贩将他手中的馒头抠了出来,愤愤地扔到一旁,抡起擀面杖就往他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你个狗杂碎,还敢偷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少年蜷缩着身子,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那商贩打完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围观的人指着他窃窃私语了一番后亦纷纷离去,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捡回那个馒头,捂在胸口跑回城隍庙。
少年脸上又挂了彩,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扶起女孩时手肘都在抖,他把干净的馒头芯撕成一小块,慢慢的喂到女孩嘴边,又找了个破碗给女孩喂了半碗接来的雨水。
脏了的馒头皮被他囫囵的塞到嘴里,正吃着,便看到一男子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俯视着他。
男子剑眉星目,一身仙风道骨,他指着地上的女孩问他,这是你何人?
少年护住睡过去的女孩,垂眸沉默了很久,而后才道——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