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客栈餐厅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大概住客都外出游玩了。程立下楼时,看到巴顿在吧台后面,仔细地擦着红酒杯,擦一圈,举起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确定光亮洁净,再把杯子倒挂在头顶的架子上。当他又拿起一个杯子时,不小心碰倒了旁边一个,程立上前一步接住了杯子。
“谢谢。”巴顿朝他挑眉微笑。
“Sara说你来自康沃尔?”程立倚在吧台边,指了指墙上一幅海岸风景照片,用英文问他,“那里的夏天很美。”
“没错,你去过?”巴顿问。
程立点点头:“还是中学的时候,有一年我做交换生去了伊顿公学,假期有去过康沃尔。那次虽然时间仓促,但是印象深刻,总想着再去一次。”
“是该再去。”巴顿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一口标准的英式口音,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坚毅冷硬外表,却又有带着低调的贵气,想来出身很好。
“有时候我们以为很容易回去的地方,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回去。”程立看着他,淡淡出声。
巴顿动作一滞,缓缓擦完手中那个杯子才看向他:“我已经走得这么远,早就没有想过再回去。”
“可以吗?”程立抽了一支烟出来。
巴顿把火柴推给了他。
程立点燃烟,徐徐吐出一口烟,语气平淡得像老友聊天:“Help……为什么送那个烟盒给Sara?”
巴顿放完最后一个杯子,看向他:“那并不是为我自己。”
“即使,你为了你想保护的那个人,会伤害到Sara?”
“所以,我尽力给了提示,”巴顿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一个你爱她如生命的人,你会懂得我的心情。”
“即使你们走的是一条错误的路?”程立抬眼,目光犀利。
“有的人生来就有她无法对抗的命运。”巴顿答。
“因为她姓段?”程立弹了弹烟灰,神色平静,“你是在果敢遇到的她?”
巴顿一怔,随即自嘲一笑,表情像是如释重负:“你果然都猜到了。”
“我不是猜,我是判断,”程立看着他,语气低沉,“三年前我经手了一桩案子,所有死掉的人、涉及的人,他们的人际关系,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果敢有个毒枭,叫段文宣,死在当时的枪战里,他有个女儿,叫玉而。’
“Morpheus,你经历了那么多,应该能够体会,很有事情不是光黑与白就说得清楚。”
巴顿倒了一杯柠檬水,递给他,声音温和:“我是去果敢拍纪录片的时候遇到了玉而,那年她才十六岁。我看到她时,她戴着草帽靠在树上睡着了,穿着紫色的裙子,像朵可爱的非洲堇,安静温柔。我情不自禁的偷拍了她。按下快门的那瞬,她突然睁开眼睛望向我,慌张又好奇。就是那一瞬……”他笑了笑,眼神有点迷蒙,仿佛陷入了回忆,“这些年,我几乎走遍了整个地球,看过了许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美妙风景,可是,我知道,千山万水,都抵不上她那一眼。你明白吗?”
程立一时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我明白,”良久,他缓缓出声,“巴顿,爱一个人有两种选择,送她上天堂,陪她下地狱。”
“当我再和她重逢的时候,我知道,我只能选择后者。”巴顿微微一笑,“你呢,你怎么选?”
程立摁灭了烟,嗓音微扬:“玉而,你说我会怎么选?”
吧台后的帘子一掀,玉而走了出来。
“程队果然敏锐,”她冷冷一笑,美眸里挟着恨意,“不如我现在就送去你下地狱。”
她举着枪,对上了程立的额头。
“光天化日的,这么冲动?”面对黑漆漆的枪口,程立眉毛都没动一根,“小心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钞票啊,小姑娘。你看见的、以为的,就一定是真实的?”
“你什么意思?”玉而语气不稳,手也有点颤抖。
“不如去问你老板。”
“玉而。”巴顿按下她握枪的手,将她揽在怀里。
这时手机震动,程立拿起来,是季柯的微信:“陆华的店里也搜出证据。孩子们做的金刚结手链、抱枕里,都藏着海洛因。”
他看完,放下手机看向玉而:“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如果你这辈子还想有机会再见到巴顿,就带我去见你老板。”
玉而脸色苍白,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看来,程队是做了第二个选择。”
程立没说话,眸色深沉。
“你们都在啊,”温柔悦耳的声音自楼梯处响起,沈寻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程立身旁,“写了一上午的稿子,有点饿了呢。”
程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嘴角微扬,“我给你做东西吃?煎个pancake?”
沈寻眼睛一亮,双手握在胸口,一副馋猫般的期待模样。
“材料都有,”巴顿在旁边开口,“玉而,我们还有枫糖浆吗?”
玉而握枪的手背在身后,微笑点头。
“我爱死你们啦,”沈寻笑着推程立,连声催促,“快去快去。”
奶油的香气在空气里蔓延,高大的身影浸在阳光里,有种不真切的温暖感觉。沈寻望着,突然有点害怕,害怕这眼前的光影,会似烟云消散。
她走到料理台旁,看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硅胶勺,将调好的面液缓缓倒在平底锅上。一旁成品的煎饼,金黄色泛着点焦,格外诱人。
他的样子很专心,仿佛在琢磨什么艺术品。
沈寻忽然觉得鼻酸,自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耳朵里,听到了他的心跳声,稳健有力。
“怎么,饿得体力不支了?”沈寻的脸贴着他的背,他的声音隔着宽厚的身躯传来,格外低沉。
“觉得愧疚,程队握枪的手,竟要给小的煎饼。”
“练练手,以后我失业了,就开个煎饼摊。”
“养我吗?”
“可能养不起。”
“我很难养吗?”她不满的抗议。
一个盘子递到她眼前,煎饼上淋了枫糖浆,闻起来分外香甜。
“吃吧。”程立淡声道。
沈寻的注意力被胃部主导,捧着盘子,吃得心满意足。
“寻宝。”许久,他的声音缓缓扬起。
“嗯?”
“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抬起头,看到他倚在料理台旁,点燃了一根烟。
“你刚才点烟,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她放下手里的盘子,语气平静。
“你该回去了。”他看着她,眼底无波。
“回哪里?”
“回北京,回你该在的地方。”
沈寻走到他面前,静静凝视他:“你是在跟我告别吗,三叔?”
自他深沉的黑眸里,她看见小小的自己,连她脸上的失望都清清楚楚。
“因为叶雪?”她问,用力抑制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不完全是。”他的语气仍是淡定得可怕,“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恰巧相逢了一段时间。以后,还是各有各的路要走。”
“意思就是一夜情喽?”她喉咙发干、灼痛,是从心头一路蹿上来的疼。
他不看她,轮廓俊美如神祗。这个男人怎会令她如此着迷?现在,她终于尝到了苦果。
是啊,其实她的想法就是那么市侩天真,像许多童话和电影里那样,幻想自己是无数女人中唯一特别的女人,可令野兽变王子,坏男人从良,朽木逢春。以为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以为他一定可以因为她而改变。
却不知,在他眼里,这场相遇已经走到了尽头。
“三叔,”她轻唤,抬手轻抚他的眉眼,语气格外温柔,“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你这么觉得?”他未置可否,永远进退得宜。
“我宁可被真相伤害,也不要被谎言欺骗。”她答。
他看着她,眸光渐冷:“我喜欢你,但没有爱过你。从头到尾,都没有。”
沈寻沉默看着他,缓缓收回手。
“我知道了。”她静静退开身,“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的平静,让他微微拧眉:“寻宝?”
“不许再叫我寻宝,”她看着他,神色清冷,“这个名字,以后只有我的丈夫能叫。”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沈寻,我没有心了,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我并不能确定,在你的未来里,是否有我的存在。
自始至终,他给的线索,都清清楚楚。她眼见他挣扎过、沉溺过,也自然知道,他终究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她应该感谢他,无论如何,作为她生命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给了她一场刻骨铭心、意乱情迷的开始。
他有他的心结,他的从前。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妄言。谁能真正体会他走过的路,受过的苦?旁人的观感都是自以为是,换做是他们自己,未必撑得下来。她也不例外。
所以她不会再逼他,但也不想就这么放弃。
人生不过一趟,读书工作嫁人生子。她想就任性这一次,豪赌这一次,不论输赢。
只因遇见了他。
只因是在这个地方,某个房间的匆匆一面。她愿意用一生去等待,或者——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