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柔软的a4纸已经苍黄脆,抓在手中总叫人害怕会直接裂成碎片。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档案积满了呛人的灰尘。
灰白的灯光底下,法医指着死亡鉴定书跟周锡兵强调:“没错儿,肯定是这样。这案子出来的时候,我才刚工作,当时办公无纸化还没全面推广呢。你看,这是我师父写的鉴定书。后来输入电脑的时候,这份鉴定书也是我经手输入的,我的印象不深刻也就怪了。我说直接在电脑上给你调出来看,是不是一模一样?你还非得钻档案室。”
周锡兵没吭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中的鉴定书。a4纸的抬头标注着安市公安局(2oox)x公刑技法尸检字第1o7号,正文内容清清楚楚打印着:2oox年3月11日凌晨,我刑警局接指挥中心报称:在安市西城区和平大道三洋街路边现一具成年男尸……。经查,死者男,1963年生,南省安市前桥镇七里村人。2oox年3月12日上午9时,我局法医对尸体进行检验,现将有关情况报告如下:
……
在漫长的尸体检验描述过后,是法医的分析说明跟结论,死者生前摄入甲基.苯.丙胺致血液中浓度达到,导致中枢神经与交感神经过度兴奋,造成呼吸循环功能衰竭而死亡。
周锡兵盯着鉴定书看了一会儿,抬眼问法医:“是他自己注射的?”
注射过量毒.品致受害人死亡,伪装成对方自己吸.毒过量的案件,周锡兵也碰到过。人们对于瘾.君子天然就带有一种说不清的轻蔑厌恶心理,犯罪分子就利用了这种心态犯案后减轻自己的嫌疑。
法医苦笑了一声,拿出了一根香烟又想起自己站的地方不对,只含在了嘴里没点火。他点了点头:“是的。那时候我刚工作半年多,还没过见习期呢,就碰上这么个案子。别看普云大师名声在外。十几年前,他师弟普仁在附近几个省的风水圈子里头都是出了名的,特别擅长改运。”
老李打断了法医的话,皱了下眉头:“这个,不是道士的活儿吗?他一个和尚掺和这些干什么?”
法医笑了,将咬过烟嘴的香烟又夹到了耳朵上,叹了口气:“可不是么。普云大师的这位师弟跳脱的很,据说在他们圈子里头有老顽童的称呼,什么神神道道的东西他都能掺和一脚,而且水平相当高。那个时候,围在他身边的人什么来路都有。”
周锡兵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了法医脸上:“那当时,你们是怎么判断他是自己吸.毒过量死的呢?”
法医长长吁了口气,表情说不出的怅然:“因为他有吸.毒史。他有两次被逮到了吸.毒。”
安市警方规范娱乐场所经营的时候,抓到了吸了.毒的普仁。后来还是有人打招呼,这和尚才重新获得自由。
老李出了嘶嘶声,相当不可置信:“这什么和尚啊?还能逛酒吧夜总会?他修的是欢喜禅吗?欢喜禅也不会有这嗜好啊!”
法医嗤笑了一声,摇摇头:“这谁能说的清楚。有人说他是花和尚,有人说他早就不是和尚了。不过当年他死了以后,我师父倒是推测过他可能是想借助致幻剂入定。和尚嘛,打坐入定,要摒除外界的干扰。普仁和尚应该是入世太深,没办法脱了,所以求助于致幻剂。结果时间长了,就把他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这也就是我们私底下猜猜而已,到底怎么样,除了他自己,谁也说不清楚。”
周锡兵沉默了片刻,又仔仔细细将这份死亡鉴定书看了好几遍,依然没有更多收获。他也觉得自己荒谬了,当年参与鉴定的法医就站在自己面前,法医还在普仁猝死后又暗地里调查过;如果有什么疑点,早就现了。一个瘾.君子,猝死简直就稀松平常。
从档案室出来的时候,老李拍了下法医的肩膀,笑得满怀深意:“我看你对着花和尚的死还挺芥蒂的啊。他不会是你真正亲眼看到的第一具死尸吧,记到了今天。”
法医摇了摇头,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我实习时就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其实吧,我算是认识普仁和尚。这和尚跟别的和尚不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我小时候在乡下老家,他跑累了到我家讨水喝。完了他随手一指我家院子里头用来蓄水浇菜的缸,让我妈赶紧拿掉,不然我爸就要得胃癌了。要是不信的话,让我爸去医院做个检查,胃肯定有问题。”
老李瞪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着法医。
法医苦笑了一声:“我们家真没任何人说过我爸胃不好。而且我爸也没任何感觉,他不胃痛,胃口很好,吃嘛嘛香。他以前也从来没有体检出胃有毛病。但是和尚说的实在太笃定了,我爸刚好又单位体检,他就去做了个胃镜,活检的见过提示有癌前病变。医院要我爸开刀,我家当时都吓傻了。开刀嘛,你们也知道,医生一谈话,我妈被吓得根本不敢签字。她做不了这个主,就又去找普仁和尚。和尚临走时留了寺庙的名号,我妈过去的时候,是普云大师转达了他师弟的话,只要把水缸挪走就好。他还说,缸拿掉了,我爸的胳膊上会起大疙瘩,等到疙瘩消了就没事。”
这话已经近乎于玄学了,老李的面上的表情相当微妙。周锡兵也沉默着,一语不。
法医脸上的苦笑更甚,他摇摇头道:“接下来生的事情,你们也能猜测到了吧。水缸拿掉的当天晚上,我爸胳膊上就起了大疙瘩,不痛不痒,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才消掉。我爸又等了一个礼拜去医院复查胃镜,胃部已经光滑了,检查没有一点儿毛病。这事情要不是生在我爸身上,去医院也是我跟着我爸一块儿去的,我也不相信是真的。”
老李秉着唯物主义原则,以老刑警的本能质疑:“医院方面该不会被买通了吧?”
法医摇摇头:“这不可能。我爸做检查是随机的,事先也没想好到底去哪家医院做。而且,我家非富非贵,就是平头老百姓,忽悠我们家压根没任何好处。我父母也不是喜欢在外头说三道四议论的人。更何况,普仁和尚自己本人一年到头就没几天是在安市待着的。那事以后,我妈还在家给他供了个长生牌位。他算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了。”
因为这个缘故,当法医现普仁和尚吸.毒过量死亡的时候,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我恨得厉害,是真恨。不管他是算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总之他是有能耐的。要真一点儿能耐也没有,他也没办法在风水圈子里头混得那么好。可就是这个人,最后却死的那么不体面,根本提不上嘴巴。我都不知道该跟我爸说这事儿。”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在这个世界上,未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很多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连最负盛名的科学家都不敢否认能力的存在,何况是他们。周锡兵追问了一句:“普云大师跟他师弟关系很好?”
法医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但起码不像外头传的那样。什么两人彻底闹翻了,完全老死不相往来之类的。我是不怎么信的。我妈那次去庙里找普仁和尚,就是普云大师帮忙传的话。后来普仁和尚人没了,又是普云大师过来收的尸。和尚嘛,无儿无女的,最后除了一个老师兄,还有谁能管他。”
到警局来办手续,领走师弟的尸体时,普云大师一下子就垮了。原本精神矍铄的老和尚,就像是被妖魔吸干了精气神一样,瞬间就成了干瘪的老头子。这个小了他足足近二十岁的师弟的死亡,对老和尚的打击极大。从那以后,原本还时不时就出来做做法事参加一些佛界举办的活动的普云大师,就轻易再难出寺庙大门了。
“这回要不是顾部长家里的面子,我估计普云大师根本就不会出手。”说话间的功夫,三人已经到了招待所门口。法医朝周锡兵跟老李点了点头,转身自己走了。
老李撞了下周锡兵的肩膀,朝他努嘴:“哎,怎么了?我看你今天一直闷着不像话啊。”
周锡兵摇了摇头,突然间开了口:“顾部长是不是又回南省了?”
老李立刻笑了,意味深长道:“可不是么,从国字号到南省的政法委书记,这可不是小动静。他又不是什么清水衙门的部长,那是正儿八经的实权派。要不然他会急着迁坟?听说就是为了占据风水宝地的灵气。”
周锡兵“嗯”了一声,朝前面走了两步,快到自己房间门口时,他又转头问老李:“普仁被抓到吸.毒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李愣了一下,摇摇头:“这我倒没留心。”
心里头存了疑惑,两位警察都没了歇下来的心思。周锡兵看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天空,原本现在月亮应该越来越圆,可要变天了,外头全是黑漆漆的一片。
在晶晶遇害后十四个月,普仁和尚也死于吸.毒过量,这二者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什么联系?周锡兵沉默地看着黑黢黢的天空,远远的天际,似乎有一颗星星若隐若现。他无声问出了口:“是你吗?晶晶。”
那已经没有办法判定生物学身份的眼睛与耳朵,是不是属于你?耳聪目明,所以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拿你的头颅骨去挡煞,却留下了你的眼睛跟耳朵作为引来才气的器具?
正月的凌晨冷得能冻酸了人的牙齿,开口说话都成了一种艰难的考验。老李不得不抽了下鼻子,才抱怨出声:“春寒冻死牛,我们就是那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两人翻了一夜的资料,才找出普仁和尚在安市吸.毒被抓的两次记录,都是在他临死前一年。他们翻了全网的信息,也没有找到普仁更多的违法记录。
老李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档案室里头的空调压根不好用,简直就是个摆设,还专门制造嗡嗡嗡的噪音。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转头看周锡兵:“这事儿,你怎么看?”
周锡兵停顿了片刻,才谨慎地开了口:“一种可能是他是临死前一年里刚染上的毒.瘾,另一种可能是他只在这一年中有可能被抓到吸.毒。”
招待所的房间空调也有些够呛,老李伸手从暖水壶中倒了杯开水,捧到了手中。隔着白色的水汽,对面比他小好几岁的南城警察看着眉眼都显出了高深莫测的意味。老李轻咳了一声,吹了吹杯子上的热气,声音同样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他很可能不止短短一年的吸.毒.史。在此之前,他没被抓到过,其实另有隐情。”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除非,普仁和尚能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固定吸.毒场所。
“一个和尚,上哪儿固定获得毒.品去?且不说有钱没钱,光他和尚的身份就够扎眼的了。他肯定有一个相对稳定获得毒.品的途径。”周锡兵抿了下嘴唇,自己也从暖水壶中倒了杯水进杯子,等到一口热水进了肚子,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这最后一年究竟生了什么,让他稳定获得毒.品的途径断了,他不得不冒险出去散买,结果被一再抓到。”
那个持续给普仁和尚提供毒.品的人是出于什么居心?单纯地为了挣这份毒资还是有其他用意?那么这一年中,究竟是这个人出事了,还是他跟普仁和尚之间产生了矛盾?
周锡兵的眉头越皱越深,老李看他眼睛底下两团淤青,忍不住劝了一句:“别想这么多了,说不定他就是在这一年里头染上的毒.瘾。碰上这玩意儿,就是时刻都在找死,出事快的很。”
周锡兵立刻反问:“那他身上之前究竟又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一年里头染上毒.瘾?先前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情绪有点儿激动,老李也跟着放大了声音:“这我哪儿知道啊?除非那眼睛跟耳朵告诉我们它们到底是从谁身上掉下来的,否则谁也不知道。”
当年的雪娃娃案轰动一时,只要是吃刑侦这碗饭的,无论接触没接触过,都对这个案子知晓一二。更何况,现在雪娃娃案已经并过来调查了。当时受害人只有一个头颅骨遗留在现场,尸体的其他部分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
时隔十六年之后,重新出现在警方视线中的眼睛跟耳朵,真的很难不让警方往雪娃娃案的受害者李晶身上想。
“你说说你的看法,我再说说我的看法。我先说,从外形上看,那就像是个小姑娘的耳朵。我看着李晶的照片比对得眼睛都要花了,我认为就是。”老李挥挥手,示意周锡兵道,“你说说你怎么看的。”
周锡兵微微合了一下眼皮,比起老李,他对晶晶的模样更为熟悉。晶晶耳朵上有个小肉丁,那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中的耳朵也有同样的特征。然而看着像的耳朵千千万,已经被福尔马林液彻底破坏了核酸的耳朵,又怎么能断定它到底属于谁呢?
昨天夜里,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一直在睡梦中盯着他。他又看到了晶晶的脸,她正看着他微笑。然后,女孩黑亮的眼睛珠子从眼眶中掉了下来,只留下两个黑森森的血洞。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晶晶的样子从睡梦中惊醒了。可昨天夜里他直接坐在了床上,大声喘着粗气。
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他即使猜测到了眼睛与耳朵的主人是晶晶,而且直觉告诉他就是这样,也没有任何用处。警方不可能靠直觉断案,漫长的时光与福尔马林液的共同作用,让证据失去了效应。
从睡梦中惊醒之后,周锡兵久久无法安睡。早晨跟王汀打电话彼此汇报行踪的时候,他都心神恍惚,只草草说了几句话就找理由挂了电话。王汀不明所以,以为他是一直忙案子的事情累到了,还喊他找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反正案子是永远破不完的,工作也永远做不完。
周锡兵有种说不清的羞愧,只能含混地应了声,又安慰了两句女友,便结束了通话。
现在,他又是一夜未眠。
“要是知道到底是谁把那坛子埋进顾家祖坟的就好了。”老李龇牙,打破了房间中的沉默,将问题又绕了回头,“他家动作快点儿,装个监控也好啊。现在好了,除了坟头自己跟旁边的荒地、水渠什么的,鬼也没看到到底是谁去挖的坟,又是谁往里头塞的坛子。普仁和尚那么能算,居然没算到自己的命数。普云大师得道高僧一个,就不能开个天眼,跟我们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没人开天眼我们也破了这么多案子!”周锡兵猛的打断了老李的话,态度简直算得上失礼了。老李年纪比他大,是前辈,他竟然这样语气生硬地跟老李说话。他察觉到不妥之后,又硬生生挤出个仿佛被冻住了的笑脸来,“眼睛跟耳朵告诉我们,它们是从谁身上下来的有什么用?我们能拿它们说的话当证据交上去?检察院不拆了我们才怪呢。”
老李搓了把脸,嘟囔了一句:“我这不是随口一说么。谁有这能耐啊!有这能耐的人早就被关起来送实验室了。不,直接作为高层情报人员用起来。人能提防人,总不能防着东西吧。”
他越说越乐呵,到最后干脆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奇思妙想。让他沮丧的是,他的同伴似乎一点儿也不欣赏他的脑洞,反而面色沉重,整张脸比外头的天色还阴沉。
老李有点儿尴尬,不得不开口又缓解了一次气氛:“行了,你赶紧歇会儿吧。我也回去眯会儿,今天说不定还有其他安排。我一把年纪了,可扛不住熬夜。”
他离开了周锡兵的房间,临走前还不忘催促周锡兵赶紧上床睡觉。这一次,周锡兵没有拒绝,而是直接脱了外套钻进了被窝里头。可惜的是,即使新晒过的被子暖融融的盖在身上十分舒服,他还是没有办法进入沉沉的睡眠。比失眠更加糟糕的是,他明明已经神思困倦,连动一下手指头或者出一个音节都艰难了,他却陷入了睡眠前的状态,迟迟进入不了下一步。
那双眼睛跟那双耳朵一直在他眼前飘荡。老李的声音还在他耳朵边上回想,要是有人能够问出来旁边的沟渠究竟是谁过来挖坟,又到底是谁放进了那个坛子就好了。
周锡兵知道王汀能跟沟渠说话。这些农村基础建设都是固定资产,只要是固定资产,她就能说上话。这个认知充满了禁忌,让他陷入了罪恶感当中。他知道有捷径可走,这是最可怕的诱惑。
再一次,他从混混沌沌中惊醒了过来,坐在床头大口喘着粗气。
敲门声冲击着他耳朵的鼓膜时,他还处于混沌状态。老李一边敲门一边喊:“醒了没有啊?醒了跟我一块儿去开个紧急会。从寺庙里带走了吴芸的那辆车找到了!”
专案组的警察将附近二十公里内所有的监控视频全都翻出来一个个查找着,终于锁定了一辆黑色奥迪车。这辆车子中途经过收费站的时候,被监控扫到了后排上女人的脸,正是吴芸。
周锡兵一跃而起,匆匆忙忙拿了自己的外套就裹到了身上。他每天的换洗衣服,王汀是给他一整套一整套的拿袋子装好的,怎么换都不怕找不到衣服穿。
门一开,老李兴奋不已的脸就显现在了周锡兵眼前:“咱们没猜错,就是那群去请普云大师的老爷们中的一个,带走了吴芸!”
周锡兵赶紧拉上衣服拉链,追着老李继续问:“到底是哪个?”
老李摆摆手,正要跟周锡兵仔细描述这人的身份时,周锡兵的手机响了,是王汀的专属铃声。
周锡兵十分愧疚。他一忙起来就忘了和王汀打电话。现在都上午十点多了,王汀肯定急得厉害,怕他出事了。他一边按下接通键,一边琢磨着要如何安抚女友。
没想到电话刚一接通,王汀的声音就急忙忙地闯进了他的耳朵:“周锡兵,你们找到郑妍没有?”
周锡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还没有,正在找。”
王汀深吸了口气,试探着问:“那你们要不要安排人手来江市走一趟,这里有个被火车轧碎了上半截身子的小姑娘,有可能是郑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