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周边围观的众人齐齐出了惊呼,眼睁睁地看着吴芸跑到顾家祖坟口子上,抬脚往下跳。
顾家人急得大叫:“拦住她,别让她下去。”
他们请来的人手赶紧去拽吴芸,还有人伸出了手上挖土用的铁锹,试图拦住吴芸。吴芸的背上挨了重重的一下,身子一个踉跄,直直朝前面跌去。
大张和老李缠住了顾家找来的人,周锡兵趁机追上了吴芸,拦下了一把挥向她的铁镐。天寒地冻的,坟地也被冻得硬邦邦,没有铁镐敲打,坟头根本就起不动。那铁镐的长柄砸到了周锡兵的胳膊上,他左前臂一阵麻。
旁人的惊呼声一阵接着一阵,跟风吹林涛一样。在这一片涛声中,普云大师的声音响若洪钟:“不能见血!否则会有血光之灾!”
泰山压顶一样的铁锹被硬生生地收了回头,周锡兵趁机拽着吴芸往边上跑。坟墓周边围着的人全都伸手过来抓吴芸,想要将这疯癫了一样的女人拖出去,丢得远远的。吴芸的身上落下了无数双手,她就要被揪着拖开时,周锡兵眼前晃过了一道光,在他还来不及反应光的来源时,手背上就传来一阵剧痛,他的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唤声。
“刀,快抢下她的刀!不要起血光之灾。”顾家人急得在边上大喊,只恨为着吴芸的人太多了,他们根本就找不到空隙插过去。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居然身上还带了刀,趁着黑灯瞎火光线黯淡的便利,划伤了抓她的人。
冷风刮过了周锡兵的手背,暗淡的光线下,他不知道从自己伤口中流出的血有没有凝结起来。大张跟老李在外围喊着他的名字,问他怎么样了。周锡兵顾不上这一切,他的目光撞上了吴芸的眼睛,形容狼狈的女人已经被人抓住了棉服的袖子。她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一样,突兀地冲周锡兵笑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不起,可我不想死。”
是的,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着,像曾经对采访她的记者说的那样好好活着,生活优渥,舒舒服服地活着。她不认命,她凭什么不能住在干干净净的大房子里头,活得舒舒服服的。她没有错,她即使生的贫贱,也想活得更好一点。她记得当年采访她的记者鼓励她的话,读书改变命运。她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啊。
那个小姑娘脸色惨白地瞪着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也是这么回答的,是的,她想好好活下去,她不想死。那个小姑娘威胁说要报警,她是真心实意地劝她不要想了,还不如琢磨着怎样才能过好一点来的有意义。看,她姐姐不是一直工作不顺畅嘛,只要那个人句话,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
她真不想死啊,吴芸悲伤地想着,她都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了,她只想好好活下去。可是没办法,真没办法,这就是命,那个和尚逃不过,她也逃不过去。
吴芸的的眼睛在对面警察脸上转了几转,姗姗来迟的歉意充斥着她的心。
真对不起,她也不想那个小姑娘死的,她没想到她会死。她认出了警察的脸,十几年前,这个警察也是个少年大学生呢。他跪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软了。她听到了旁边人的议论,说他是那个小妹妹的小男朋友。
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连那个小妹妹的小男朋友也长大成.人,有了新女友新生活。明明一切都过去了,噩梦怎么还会找上她?鬼才不可怕呢,可怕的永远是人。
吴芸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她的手一缩,硬生生地从宽大的棉服中脱了出来。到底是瘦了不止一圈,她心疼地想着,自己眼下肯定是尖嘴猴腮,跟小时候一样瘦的可怕。她本想自己这辈子生的卑贱,死的时候起码能够体面一点的。可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打回原形。
人想不认命,真的是不行啊。
周锡兵的瞳孔猛的收缩,立刻飞身扑了上去。吴芸这是在求死,她要血溅祖坟,引来所谓的血光之灾!
众人出了一阵惊呼,目瞪口呆地看着吴芸挥刀刺向自己的胸口,刀子在碰到她身上的毛衣时,她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周锡兵卡着刀柄死死摁住了她的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吴芸,不停地追问:“谁?谁带你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吴芸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来,警察知道多少事情啊?她还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说对不起呢。他竟然什么都没问。呵!也许他早就忘了那个小姑娘了吧。他都已经有自己的新生活了。除了他们以外,谁还记得曾经有那么个小姑娘啊。
坟头被挖开了一半,土石摇摇晃晃,吴芸被扑倒了以后,身子一直往里面陷。旁边顾家人喊着让人赶紧把她拽出来。众人急着上前,却一脚踩塌了坟头。身旁的同伴赶紧一把抓住人,把人拖到了边上。
然而被踩踏了的土堆下落的砂石不会自己停下。破洞越来越大,周锡兵的脚下都晃动了起来,他不得不自己往旁边挪了挪。他大声呵斥着还在挣扎的吴芸:“你杀人了吗?你没杀人寻什么死?要死也是凶手死!”
吴芸愣了一下,挣扎的动作小了一点。周锡兵立刻往前再进一步,好找到新的着力点,用另一只胳膊去拽吴芸的身体。旁边的人见状赶紧过来抓她,结果却一脚踩踏了边上原本还算稳固的一块地方,吴芸的身子直直朝底下坠去。周锡兵伸手往下捞,只抓住了吴芸脖子上的一角纱巾。
周围的喧闹呵斥声越来越大,顾家请来的人赶紧过来帮忙拽吴芸,破洞终于彻底坍塌了。那抓着吴芸毛衣后领子的人与周锡兵一道跟着跌了下去。整个坟头全部垮了,在道场周边围观者的尖叫声中,踩在坟头上的人接二连三的全都掉了下去。一时间,尖叫声哀嚎声不断。
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被踩到了打到了的人出沉闷的哼声。墓穴中的布置全都乱成了一团,墓穴的上方还传来了其他人的惊呼跟顾家人的哀鸣。明明是为破了洞祖坟做法事,结果却闹成了一团糟。有人的头撞到了石头,有人的脚踢到坛子,然后有人大喊大叫:“见血了,见血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里头,周锡兵终于艰难地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掏出口袋中的手机打开了手电筒。昏暗的一束光在墓穴中转来转去,他看到了散落的黄纸,上面有朱砂写的符咒,旁边还有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法器。
那个喊着“见血了”的人还在大叫,身体拼命地往后缩,周锡兵循着他的声音看过去,果然在他手掌周边看到了一片濡湿。光线太暗淡了,他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血液。他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墓穴中的气味十分古怪刺鼻,没等他辨别出究竟是什么味道时,旁边的人借着灯光也赶紧找出了自己的手机照明。
七零八落的灯光一道接着一道亮了起来,众人才看到那液体是从棺材边上的一个坛子中流出来的。也许坛子原本是放在棺材上的,但是大家掉进来的时候,坛子滚到了底下,砸在了垫着棺材的石板上,摔碎了。
灯光齐齐集中到了破了的坛口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效果加成,那液体泛着黄色,从破口中不断的往外冒,散着刺鼻的气味。
吴芸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声,捂住了嘴巴急急往后退,嘴里念叨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想过这样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们好了,真的不是我!”
原本想要自杀的女人惊慌失色地急急想要离开。周围的人却想凑近了好好看一看这坛子中究竟装的是什么。吴芸被人墙挡了个踉跄,脚踩上了石块,一个不稳,直接朝坛子砸了过去。
那坛口即使破了也不算大,但吴芸的口鼻就像是瞄准了坛口一样,恰好栽了进去,鼻子跟嘴巴都浸泡入了坛子当中。
这阴森鬼魅的一幕让墓穴中的人都脊背凉,连洞口外面招呼他们赶紧出去的声音都跟远在天边了一样。墓穴上方的土石还在簌簌地往下落,好像要将所有人彻底吞没。普云大师大声念着的经文此刻听在人们耳中,也成了安魂曲。
吴芸的身子供成了桥,手胡乱地挥舞着,想要找到着力点让自己站起来。她卡着的位置实在太巧妙了。坛子仿佛有魔力一样,紧紧地卡在她脸上,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没有办法摆脱。
周锡兵不得不随手捞起一块石头,直接砸碎了那坛子,好将吴芸的脸拯救出来。“啪”的一声响,黄白的液体四溅,刺鼻的气温熏得人连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分泌泪水。四散的碎片飞溅开来,浸泡在液体里头的东西也掉了下来,砸在了手机的照明范围内。
抓着手机的人出了一声惊呼:“鬼啊!鬼挖人眼睛割人耳朵了!”
惊恐的人群拼命想要逃散,窄小的墓穴中乱成了一团。一张脸血肉模糊的吴芸再一次被人推倒,然后她的身子上落下了无数的脚。
等到普云大师带着大张跟老李终于安稳住周边人的情绪后,吴芸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瞳孔已经散大了,脖子上往外喷着带着泡沫的血。她被人踩踏的时候,散开的坛子碎片刺进了她的脖子,割开了动脉。
众人循着她眼睛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坛子里头原本装着的东西,是两颗人的眼珠子跟一对人耳朵。
难怪液体这样刺鼻,这分明就是俗称的泡尸水,也就是福尔马林。
警报声响彻云霄,救护车与警车几乎是同时到达的现场。
顾家的坟地在郊外,车子赶来需要时间,何况中间还有一段路救护车根本就没办法开,等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匆匆抬着担架过来时,周锡兵已经完全感受吴芸的生命体征了。他徒劳地捂着吴芸的脖子,拼命追问:“谁?到底是谁?”
吴芸张着嘴巴,跟濒死的金鱼一样,想要说话,却只有出的气,再也不能吸进来气体。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也像是濒死的金鱼。原来这就是命啊,老郑被割断了脖子死了,轮到她也一样。吴芸的嘴巴张的老大,拼命地喘气,想要说话,最终会出了一个破碎的“妍”字,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周锡兵的手上全是血,医护人员将吴芸搬上担架的时候,他才松开了自己捂住吴芸伤口的手。愤怒与悲伤充斥着他的心脏,吴芸有罪,罪无可恕,可她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服罪。她背后的人呢?让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驱动着的幕后人呢?
大张去跟出警的警察交代现场情况,老李跑过去一把拽住周锡兵,焦急地问他怎么样了。周锡兵的目光落在了从福尔马林坛子中滚落的人眼和人耳朵,出离的愤怒让他直接朝满脸不快的顾家人咆哮起来:“你们家祭祖用活人啊?假人还不够,还用人眼睛跟耳朵,耳聪目明,是为聪明!你们家祖祖辈辈是该多笨啊!”
顾家留在老家主持大局的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人称顾二。他神色阴郁,不悦地训斥道:“你这位同志怎么讲话的?空口白牙,就随意污蔑人吗?”
坛子里头的眼睛与耳朵交由法医鉴定后,确认是真的人体器官,然而顾家人矢口否认这件事跟他们家有关系。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装了人眼睛和耳朵的坛子。好端端的,他们弄这些做什么。
“这是我们家的祖坟!”顾二原本看着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作为高官的弟弟,虽然神色略带倨傲,但总的来说还是要端着身份的。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要保持的风度,拍着桌子大叫,“我家的祖坟被刨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干的!我哥哥怕麻烦你们,才说这件事算了,我家就想重新好好做场法事,让地底下的先人安息就好。肯定是有人搞鬼!先是那个女人莫名其妙跑来闹事,又是什么福尔马林液泡着的眼睛耳朵。祖坟是我看着迁的,我都没见过那个坛子!”
他的情绪实在太过于激动了,问话的警察都不得不开口安抚了一句:“理解理解,挖人祖坟缺了八辈子的德了。就是这个,顾先生,吴芸人已经死了,我们也找不了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麻烦您帮忙想想看,吴芸为什么会跑过来闹事。她女儿丢了,老公死了,但我们打交道的时候跟她接触过好几次,这个女人精神正常,没疯。”
顾二的火气更加大了,简直要一脚踢飞了坐着的椅子,他指着警察的脸,呵斥起来:“你什么意思?合着出门撞到疯狗,我还得看看是不是自己今天穿错了衣服啊?”
整个询问的过程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到后面双方更加是不欢而散。
顾家的法事彻底毁了,不仅辛辛苦苦大老远动用手段运过来的法器砸了个身各异,连整个坟墓里头的布置也被毁了个一干二净。吴芸脖子里头喷出来的血飞溅了整个墓穴,无可避免的血光之灾。按照当地僧道以及风水先生的看法,顾家还得另外为吴芸做法事,防止她成煞,盯上了顾家。
在一片哀嚎声中,普云大师勉为其难地应下了给这场中断的誓念经祈福。等到再选了黄道吉日,他还得另外安排一场盛大的法事。
周锡兵找了安市警察局的法医,追问那坛子中浸泡着的眼睛跟耳朵的情况。尽管后来普云大师对此三缄其口,可他总觉得当日这位老和尚特意提到的耳聪目明就是指这坛子中装着的眼睛跟耳朵。如果是寻常的标本,为什么坛子上的花纹全是各种符咒,是特别烧制的。
这眼睛与耳朵的主人,究竟是谁?
法医摇了摇头,朝周锡兵露出个苦笑:“别看我,看我没用,这全世界都知道福尔马林液泡久了,尸体的dna就全都被毁坏了。大哥,要是全尸带着骨头牙齿的那种,我还能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骨头上想办法。你这是眼睛跟耳朵,这泡了起码十年往上了,神仙也没办法做鉴定,判断它到底是从什么人身上割下来的。”
这些他都知道。他在大学时也修过法医学,只是他不甘心,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期待能够有奇迹出现。这保存了许久的眼睛跟耳朵,难道在他们的侦破工作中派不上一点儿用处吗?
大学时,大张跟周锡兵一个寝室,对他突然改上刑侦专业的事情也了解些缘由。他拍了下失魂落魄的周锡兵的肩膀,安慰了一句:“怎么叫没用呢?这起码证明是人身上的东西。顾家人说不是他们家放进去的就不是了?谁家弄个跟真人一样的死人祭祀,这里头还不知道究竟藏了多少肮脏事呢。”
顾家人在安市当地老家的口碑不错。到了一定的层别之后,高高在上的人与下面的人也就没了直接对面的利益冲突。所谓阎王好找,小鬼难缠,倒未必是阎王和蔼可亲,不过是红脸全让小鬼出面唱了而已。顾二留在老家主事,口碑不错。周围乡亲有事请他帮忙,多半都能达成心愿,当然好处也要给。但人在社会上,有人拿钱肯帮忙办事,求人的人就该烧高香喊阿弥陀佛了,还敢有什么更多的要求。
警方对顾家祖坟所在的村庄做了全面调查,走访了几乎所有村民。现在顾家祖坟里头出现了人类的残尸,那这桩挖坟案件就没办法再私下解决了,必须得立案调查。人的器官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地里头长出来,有器官就意味着有人,而且那很可能是个死人。
村民们对这事忌讳的很。即使二十一世纪已经到来了十几年,但还是有很多人相信鬼神的存在,天然就存着畏惧。警方磨破了嘴皮子,又动用了网格长帮忙,最后也没能得到确切的消息。顾家迁坟的时候,虽然有不少人围观了。可里头的布置却是顾家人亲自动的手,外人无从得知他们到底安放了什么。至于坟墓上被人挖了洞,那也是有人三更半夜做的。这么冷的天,谁大半夜闲得慌去坟地上晃荡啊。村里又不比城里头,哪来的那么多娱乐设施?
周锡兵的手受了伤,被勒令在招待所好生养着。
老李跑了一天也没能有更多的收获,回来就跟他龇牙:“真不好打交道。领导的家属就是不一样,人家不说话,我们连声音都不能大一点儿。”
周锡兵扯了扯嘴角,安慰了同伴一句:“也是够心烦的,闹成了这样。这哪是迁坟改运啊,这简直就是送命。”
老李的脸色变了变,轻咳了一声:“可不是吗,这事儿真心玄。”
“走吧。”周锡兵站起了身,招呼老李,“劳驾,麻烦您陪我走一趟吧。我去趟庙里头找一下普云大师。”
老李匆匆咽下了嘴里的水,放下了杯子,好奇地看周锡兵:“你怎么想起来这个点儿去找老和尚,等我们到了天都黑透了。”
周锡兵披上了外套,唇角动了动:“我打电话问了,这时候普云大师才能出关。他现在闭关给顾家的法事收拾摊子呢。”
老李拿起了桌子上自己刚脱下来的皮手套,跟着周锡兵往外面走:“怎么着,你还想从那老和尚嘴里头撬出来,吴芸临死前到底去找了谁?这老和尚的嘴巴可比蚌壳还严实。”
“不。”周锡兵回头看了老李一眼,“我要去问普云大师,他的师弟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什么反噬,人死总要有原因的。”
他话音刚落,端着一盒子点心上楼来的法医突然间开了口:“你是说那个专门给人看风水的和尚普仁?嗐,别问了,我知道,哪儿是什么反噬啊。就是吸.毒过量死的,怕外面说的难听,这才说是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