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无妨,偏又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往日里总觉得,人生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有些遗憾又何妨?可偏此次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便也骗不了旁人。
何况,这个旁人是顾言晟。
这个几乎是一手塑造了半个时欢的人。
她沉默着。
有时候无言本就是一种答案。
顾言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午后的阳光有些过于明艳了,打在室内形成一道格外明晰的光影。时欢就坐在那光线之上,一半沐浴在光线了,一半隐没在阴影中。
有些矛盾,又格外和谐。
“丫头。”他端了茶杯,低着头看似若无其事地拨弄着茶杯杯盖。太子殿下从不用旁人的杯盏,手中杯盏是小厮随身携带的兽骨茶杯,他细细摩挲着比之瓷器更加厚重的质感,没看时欢,只是轻声问道,“若是……若非、我是说,若是退婚没有那么顺利、若是要时家或者顾辞都付出极大的代价,你……你会不会嫁进皇室?”
也就是……嫁给我。
周遭很静,而呼吸很轻。顾言晟摩挲着杯盏的指尖不知何时停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表面平静心跳如雷。
像一个等到最后审判的囚徒。
时欢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茶盏上,眸色微微一颤。
半晌,她收回目光,容色寻常轻轻摇了摇头,“彼时我在太和郡的那几年,还有些摸不清陛下圣意,倒也苦恼过一段日子,甚至觉得这大成未来荣辱兴衰皆系于我一人,当真责任重大。”
“但彼时我却也的确并未想过要退婚。我受了许多年宫中嬷嬷教养,性子里并无几分叛逆,心中彼时又无人,想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心中无人啊……少女敛着眉眼格外温柔,殊不知这话落在顾言晟耳中,宛若诛心之论。心中已如泣血,偏偏面上还要不动声色地问,“后来呢?因为遇见了顾辞,于是心中有了人?”甚至,问起这话的时候,嘴角还挂着几分笑意,宛若慈父。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侧目看他,问道,“表兄相信命运吗?”
命运?他是不信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日复一日、夜以继日的苦心筹谋之后,谦虚地道一句,不过是命运使然罢了。亦或……碌碌无为者为自己找寻的足矣心安理得的借口。
他摇头,“不信。”也不想她此刻说什么所谓命运、所谓命定之人,这是对真心的敷衍。
“那些年,听了许多声音,大抵都是说我是天生做皇后的命,说我天生是为皇室生的,说我时家女都是为皇室而存在的。这话我不爱听,听多了,便总容易失了自己。或者说……那几年,我渐渐地,失了自己。”
还是温柔的样子,带着历尽沧桑看够了红尘之后的超脱和笃定。
倒是有几分青冥那般高人的模样。
顾言晟侧目看她,看着她冷静又睿智的眸,看她超脱了同龄人的淡和雅,看她备受上苍宠爱的容颜。他大约知道时欢想要说什么了。
只是……他眸色微黯,这丫头,打小就极是聪慧。旁人小心翼翼藏起的心思,于她而言宛若未着寸缕。
“我谨小慎微、恪守宫规,和所有男子、即便是亲生兄长,都刻意地保持几分距离。太和郡那几年,我更是鲜少出门,生怕莫须有的流言传进帝都,传到陛下耳中而使陛下不喜。那些年,倒不是说不开心、不快乐……说起来,倒像是,不知喜怒。”她偏头去看顾言晟,四目相对间,缓缓一笑,眼底哀伤尽褪,只余下温柔似水,“你问我,若是皇室坚持亦或威逼,我会不会嫁进皇宫……”
“抗旨我自然是不敢的。毕竟时家满门,包括太后、姑姑、还有你,我不能自私到因一己之利而枉顾你们性命。可我亦不是姑姑……心中既无他,如何同枕共眠?若是心中有他,又如何甘愿同旁人分享?大抵……我入了宫,不出数年,便也就被这般自苦的自己折磨的形同枯槁而归了西去吧。”
握着杯盖的指尖微微蜷起。
哪里来的风,从对面盘旋着打上脚踝,一路吹到心口,那里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啦啦地漏着风。
小丫头果然看出来了。
这些年来小心翼翼藏着的心思,不知怎么地,想象着那红珊瑚首饰,想着自己不能亲手为她戴上的时候,心里就堵得慌,于是鬼使神差地,想要问一问。
让自己心死,或让自己……心生。彼时甚至恍惚间想着,但凡她应一个“会”,自己兴许都会有勇气用权利将她抢过来……这想法出现地毫无预兆,仓促地令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她说会,一如自己猜测。偏又并未只说会。她还说,即便自己入了宫中,也会逐渐消陨,只为她心中无人,偏又不敢有人。
自小,外祖亲授帝王术,耳提面命谆谆教导,帝王之责乃是天下万民,帝王之爱乃是大爱博爱,却从未教过他……若帝王爱一人,当如何?也曾博览史书,见了形形色色的帝王,勤政爱民者有之,昏庸无道者有之,而专宠一人后宫为此虚悬,便是昏庸之道。
便是为此,自己退了那一步。原来……她都懂。
懂自己最深处无人可诉珍之重之的那些旖旎的念头,懂自己踌躇犹豫之后的搁下,懂自己取舍之间最后的成全。
因为懂,才有些顾左而言他地兜了个大圈子说了这许多话,若是按着她的性子,原本大抵也就是点点头道一个“会”字罢了。
到底是为自己,才说了这些个话来。胸口处破了的洞,终于缓缓地愈合了。
罢了……罢了……
左右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左右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按着这丫头的性子,便是没有顾辞,怕是最终也不会入宫的。即便入了宫,也一如她自己说的,自苦。
怎么舍得她尝一丁点儿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