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小花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明琬站起身道:“闻致怎么了?”
小花看了闻雅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只含糊道:“说不清,嫂子去看看便知!”
小花这个人满腹坏水,私下招猫逗狗像个没长大的少年,一遇到正事又像换了个人似的沉稳可靠。认识这些年,明琬早已摸清楚他的门道,譬如若是闻致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小花才不会这般冒失,亦不会让她知情,而是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虽不知他此番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可以肯定的是,闻致并无大碍。
明琬揣着明白装糊涂,跟着小花朝暖阁走去,想看看这主仆二人又要搞什么鬼。
路过藕池边上时,正好看见沈砚正拿着小刀在削着什么东西。明琬走近一看,发现他正在做一把木剑,有模有样的。
“我要像我爹一样做个大英雄,打跑坏人,保护阿娘和舅舅!”沈砚比了比手中的木剑,神气道。
闻致可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明琬觉得沈砚这小孩儿挺有意思的,嘱咐他不要削到手指,这才进了暖阁小院,站在廊下叩了叩门。
屋中没有回应,明琬等了会儿,心下疑惑,便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闻致撑着额头坐在窗边,尚且穿着绯色的官袍,官帽搁在案几上,闭目捏着眉心,面色比平常更白几分,看上去颇为冷峻。
明琬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清冽的酒气弥漫。
她转首朝身后鬼鬼祟祟的小花道:“他酗酒了?”
小花站在阶下,手搭在雕栏上,没骨头似的趴着道:“今日琼林御宴,那些新科进士和各大士族轮番敬酒,闻致多喝了几杯。”
闻致的酒量不错,且饮酒不上脸,喝得越多脸越白,其实这样最是伤身。他一向克制,此番脸白成这样,可不是“几杯”能做到的。
“一碗醒酒汤就能解决的问题,找我来作甚?”明琬剜了小花一眼,转身道,“都是闲的。”
“别走啊,嫂子!”小花眯着琥珀色的眼睛,显然是蓄谋已久,“你不是一直想听闻致的真心话么?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趁他酒醉不设防,嫂子想问什么尽管去问,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啦!”
不可否认,明琬有那么一瞬的心动。
她与闻致争过、吵过,对抗过,分离过,唯独没有平心静气地好好谈情说爱,亦未曾听他说过一句心悦之言。
她听到的,只有五年前书房内的那句:“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太后送过来的,就暂且留在身边当个消遣。”
她不想当个“消遣”,也不想做回忆的“影子”,所以回归长安两个月,她从未答应闻致的任何示好。
记得前几日,小花还打趣明琬,给她支坏招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嫂子若还爱闻致呢,便凑合着过;若怨恨难消,不爱了,更要留在身边好好惩罚他才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夫妻不是夫妻,仇人不是仇人,我看着都替你们着急。”
一旁纳鞋底的青杏听了,气得像个皱巴巴的包子,拿起鞋底往小花脸上招呼,嗔怪道:“你能不能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尽给小姐出馊主意。”
明琬虽看似洒脱通透,实则是个十分较真的性子,付出的感情必是全心全意。她告诉小花:“若不能得到一份对等的真心,我宁可不要。”
那时,小花脸上顶着半个红彤彤的鞋拔子印,煞有介事地抱臂道:“你和闻致啊,都太聪明啦!有些波折误解,其实装傻充愣就能解决的,非要弄得如此狼狈……和聪明人谈情爱就是累,还是我家杏儿好,脑子一根筋,从来没有弯弯绕绕的东西。”
青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花是说她“不聪明”,登时气得撂了针线,半天没有理小花。然而到了晚上,两人又没事儿人般和好了,依旧打打闹闹的。
所以,明琬很羡慕小花和青杏,连闻雅都看出了端倪。
明琬选择跨进闻致房中时,屋外的小花笑得狐狸似的狡黠,还贴心地为她掩上了房门。
明琬在闻致面前站定,像是看一个什么新鲜事物般打量醉酒的他。
闻致大概有些难受,眉间的沟壑很深,还未睁眼,就已是精准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明琬,你来了。”
明琬讶异,问道:“你如何知道是我?”
闻致睁开眼,涣散的目光不似平日清冷锋利,为他平添了几分温和脆弱。他道:“有你的气味。”
闻致思绪如此敏觉清明,明琬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醉了。
她狐疑地弯下腰,伸手在闻致眼前晃了晃,谁料闻致却是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腕子,用力一带,明琬便重重跌坐在了他怀中。
明琬下意识起身,闻致却是不肯,又将她拉回怀中拥住,脸埋在她脖颈处哑声道:“真好,你又入梦来了。”
明琬一愣,这会儿知道他是真醉了。
闻致搂得很紧,明琬几乎难以呼吸,半晌才勉强腾出一只手来,侧过头试探着道:“闻致?”
“嗯。”极低的回应,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明琬顺着话茬问:“既是做梦,是否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阿琬想问什么?”闻致的声音低而喑哑,比平常柔软得多,说话时能感受到他胸腔内低低的共鸣。
果然神志不清时最听话,小花诚不欺我。
明琬道:“闻致,就当是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坦诚的机会。除去将我关在府中四个月是有苦衷外,我想知道,为何你明知我心悦于你,还要对我漠然相待?为何总是舍得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
闻致没有回答,只是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不见。
明琬道:“你若不说,我便再也不入你梦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乘人之危的宵小之辈。
不过,就让她卑劣这一回吧!不管闻致的答案如何,她以后都不再过问了。
闻致倏地抬起头,大概是怕她真的不会再来梦中“幽会”了。
他抿了抿唇,许久,才垂下微颤的眼睫,轻声道:“害怕你只是一时冲动而怜悯我,并非真的动了情……”
横亘了五年的秘密即将揭开面纱,明琬像是即将做坏事的小孩儿般,莫名紧张道:“还有呢?”
“害怕若我先表露心迹,你达到目的后,便会抽身而退。只能一次次试探,看到你为我焦急,才会安心觉得……你是真心待我。”
“……”
明琬呼吸一窒,未料闻致当初的心态竟是如此敏感恶劣,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苦是涩。
她紧张的心渐渐平歇下来,冷静问:“然后呢?”
“我喜欢你眼中有我,围着我转的日子。”
“所以,你便若即若离,摆出一副冷脸吊人胃口?”
大概是察觉了她语气的不对,闻致难堪道:“别问了,你会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你还那般做?
明琬简直想在闻致这张欠揍的俊脸上捏上两把,无言半晌,道:“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你可曾有一点爱我?还是说,只是当个有趣的消遣?”
她一边唾弃自己的庸俗,竟问出了这样一句口水话,一边又固执地等待闻致一个回答。
这次,闻致沉默了很久,久到时辰仿佛凝固。
明琬又问了遍,闻致索性逃避似的扭过头,紧闭双眸,呈现出痛苦的神态。
明琬察觉到他的手臂硬得像铁,微微发抖。
她忽的有些不忍心,亦或是怅惘,喃喃失神道:“闻致,这个问题就这样令你痛苦么?你宁可让我死心,也不肯说?”
闻致只是摇头,修长的手指按着眉心,淡色的唇没有什么血色,哑声艰涩道:“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失去你……明琬,我头疼。”
明琬知道他不会再开口了。
她独自默了一会儿,长长吁出一口起,挣脱闻致的怀抱起身,给他拿了两颗解酒丸。
然后在他休憩之后,轻轻推门出去。
小花嘴中叼着一根柳叶条,立刻围上来笑道:“如何?”
“不如何。”明琬双手环胸,站在廊下觑视尽出馊主意的小花,“让闻致守着他的真心话过一辈子,姑奶奶还是独自美丽吧。”
“……”
小花猜到闻致表现不佳,气得一把摔了柳条,怒道:“这个闻致!!!”
四月初是明琬的生辰。
闻致看着满屋子堆砌的新衣、绸缎、胭脂水粉、妆奁盒等物,皱眉道:“她并非奢华之人,这些是否太过刻意隆重了些?”
屋子里摆的是大大小小二十二件贺礼,俱是闻致亲自挑选的,刚巧凑齐了明琬的生辰年纪。
小花一本正经道:“不隆重不隆重!这可是大人你第一次送嫂子生辰礼,应该把过去二十余年的都补上才好,待会儿嫂子来了,大人可千万要好生表现!说不出好话就写出来,情笺情诗什么的,对于大人而言是小菜一碟吧?”
闻致依然觉得不太靠谱。
但若论及追人的技巧,他自认为不如小花,也只得选择相信他。
他行至案几旁,弯腰拿起一根最为讨巧的玉簪,簪身水滑精致而不显得奢靡,是很久以前他便一眼相中的,直觉配明琬最是合适。
正凝神间,忽闻明琬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疑惑道:“闻致,是你唤我?”
闻致一震,忙将簪子藏在身后,转过身看她。
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明琬更是疑惑,心道:我又惹着他了?做什么这般严肃冷峻?
小花给闻致使了几个眼色,说了句“你们聊”,便闪了出去。
“明琬……”
“是小花唆使我的!”
明琬率先招供,闻致一愣,下意识转了话茬道:“‘唆使’什么?”
“那天你喝醉了,小花说你有问必答,让我……”明琬越说越不对劲,及时止损道,“你不记得了?”
闻致此时的神情,很像是要将小花大卸八块。
明琬见他没有兴师问罪,便迟疑道:“不是这事,那你为何唤我前来?”
闻致重新整理好神色,定神朝前几步,高大的身形笼罩着明琬,而后轻轻抬手,将一根什么东西插在了明琬发间。
明琬抬手一摸,温润的触感,是支质地极佳的翠玉簪。
她有些愣神,听见闻致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用难得的温柔语气道:“生辰快乐。”
难为他还记得,若非不是趁他醉酒套取了些许“内情”,明琬此刻应该是极为感动的。
她笑了笑,一如既往道:“多谢!能得闻首辅一句贺词,也算是为我开光纳福了。”
“还有……”闻致还欲将身后的其余二十一件贺礼送上,博她一笑,却不料被突然出现的丁管事打断。
丁管事笼着袖子,讪笑着通传道:“闻大人,夫人,燕王府来人给夫人贺寿了。”
气氛似乎僵了僵。
明琬看了闻致一眼,贴心道:“替我回了吧,丁叔。”
“来的人是……姜姑娘。”丁管事又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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