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苏颂,杜中宵缓步走回客栈。到了客栈门口,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长出了一口气。此次到京城,买到了自己急需的书籍,但跟其他读书人的交流,除了一个苏颂,杜中宵并不满意。不知为什么,杜中宵总感觉跟此时的读书人有一种隔阂,包括欧阳修等人。
这是一个急需变革的年代,此事人人皆知。虽然历史上庆历新政的反对者,被称作保守派,其实他们也不反对变革,只是思想与范仲淹等人不同罢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在杜中宵看来,要想变革朝政,必须先要有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把握,从而提出有针对性的变革方针。可这些日子跟欧阳修等人的接触,给杜中宵的感觉,就是夸夸其谈的太多,真正踏踏实实做的事情太少。一说起政治,便就上自三皇五帝,到历朝政治讲一通,而后我觉得如何如何。现在的社会现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问起来,没一个人能够说得明白。
先立一个目标在那里,而后削足适履,这样做事怎么能够没有问题呢?可杜中宵也明白,历史上掌握了话语权的,正是欧阳修等人,跟他们思想不一致,是非常危险的。不是杜中宵不想为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而是现实就是,明哲保身是最好的选择。
改革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改,怎么去改,核心问题是对谁负责。不要笼统地以为官僚就是对皇帝负责的,那样就没有改革派和保守派的意识形态之争了。皇帝为天子,大多时候实际代表了政治的整体,自己的角色可以从容切换。今天重用改革派,明天就可以重用保守派,皇帝没有负担。
这是杜中宵自己也没有想好的事情,所以一碰到政治问题的讨论,便明智地避开。
自己以后参与政治,必然有一个政治方针,或者说是意识形态,这是避不开的。实用主义者或许能够高官厚禄,但在历史上并不会留下太多的印迹。这个时代最明显,若说对现实政治影响之深,要一直到王安石和司马光那一代人,才会超越这个时代的吕夷简和王曾等人。但要说历史影响,吕夷简是远远比不上范仲淹的,甚至很可能连欧阳修都望尘莫及,虽然吕夷简一直官位高高在上。
要想在历史上进程上打上自己的烙印,选一条路,举一面旗,是不可避免的。这正是让杜中宵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地方。摆在杜中宵面前的有几条路。如欧阳修等人一般,从历史上找榜样,无非还是回复理想的三代之治,提一些理论上绝对正确,但几乎没有可行性的改革主张。或者如吕夷简等人一般,在现实政治中长袖善舞,维持局面。最不一样的选择,是按照前世历史教科书上学来的,发展生产力,改革生产关系,从封建主义走向资本主义。甚至直接学习欧洲的经验,君主立宪,议会总统,连政治体制和发展路线都已经安排好了。只不过,在中国的古典时代,这真地行得通?
杜中宵看着天上的明月,苦笑着摇了摇头。实际上,历史和政治教科书说得越明白,就越是说明这条道路是绝对行不通的。后人的总结,很多时候是解释我们为什么落后了,而不是指导怎么不落后。如果真按着教科书上说的,去学习欧洲的经验,前面十之八九是万丈悬崖。不但是自己,就连整个国家和民族大概都是找不到出路的。最终的结局,不过是为其他民族带路,并不会比历史结局更好。
深深叹了口气。杜中宵最少明白这一点,如果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来到这个时代最好不要参与政治,还是安心做个富家翁好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但生产关系可不是固定的模板,拿着向现实上一套就万事大吉。扶持资本家,按照三权分治一套,资本主义便蓬勃发展起来了?因为历史回不去了,课本上才会这么讲。真信了这一套的,从历史上的晚清民国,到全世界的大小国家,几乎全是牺牲品。
杜中宵前世,凡是发展成功的国家,大多都有几个共同的特质,但必有某几个方面,与标准模板是有差异的。保持了这种差异,便就继续前行,强行向模板里套,便就土崩瓦解。
无他,教科书上总结出来的模板,是有意识形态和哲学前提的。没有同样的思想基础,便如大象钻针眼,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这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辨证关系,分不清便就削足适履。历史教科书总结出发展模板,本就是在灌输意识形态。欧洲的市民革命从而引起资本主义革命,不会出现在中国,同样,美洲的大种植园主和工业资本斗争,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历史是文明的记忆,不能洗了重来。
进士是要考的,官是要做的,不然在这个时代不会过得舒服。但做官之后走什么路线,杜中宵一直有些茫然,这是他跟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若即若离的原因。杜中宵给自己定的人生原则,是踏实看路,谨慎前行,只是这路太难走,让他不时会心生厌倦罢了。自己茫然,与读书人相处,不管谈起对经典的理解还是谈起现实政治,便就说不到一块去。
摇了摇头,杜中宵正想回房,偶一回头,却看见远处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仔细一看,却是傍晚吴克久找自己时,坐在旁边茶摊那的几个人。
那人影见杜中宵盯着这边看,突然快速离去,不知去了哪里。
杜中宵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那里站了一会,也没个头绪,只好回到客栈。按他的想法,这几天把蒸酒的册子完善了献上去,便就回到家乡准备科举。不过就此回去,却总是有些不甘心。进京有人看顾,又见了很多大人物,只带几本书回去,不是白走一遭?
汴河边上,几个大汉从黑影里闪出身形,看客栈门口没了杜中宵的身影,出了口气。
为首的大汉道:“那个会蒸酒的少年人甚是多事,天晚了还在外面左看右看!”
另一人道:“这厮身上有本蒸酒的册子,我们顺手摸了回去,献上去是件功劳,自己拿来蒸酒是条发家的路子。既然遇上,总不能错过了。”
又有人道:“我们受相公吩咐,来接他的家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此话一出,几个人都不说话。觉默了一会,为首的人才道:“相公的事自然不能耽误了,但到手边的钱财,也不能白白推出去。张家的人我们看紧了,这里也看住。今天遇到的那个姓吴的,他既然也想要这本册子,正好为我们所用。打听来的消息,这两日彭提辖便带着相公的家人上路,我们等他们出了开封府,便去取了蒸酒的册子,带着一路西去,谁人知晓?只要把姓吴的小子带在身边,人人都认为是他找人取的,哪里会想到我们?我意已决,着两人留在这里,到时我们见机行事!”
其余几人一起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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