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镇一愣:“偷这里制酒的方子?吴家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先前我说得清楚,除了官酒务的酒糟用来制醋,县里所有的酒糟都归‘醉仙居’制酒,他们再买米施粥,周济穷人。如此做是给他们制酒赚钱又不忘济贫的一片仁心,有独门制酒的方法还在其次。”
梅尧臣连连摇头:“那些市井商人,眼里只认得钱,哪里会想这些?适才杜小官人讲,‘其香居’盗了他们制酒的方法,正在自己酒楼卖烈酒呢。”
范镇脸色极为难看:“先前吴小员外诬告民户私醉,在官衙地方动用私刑,干犯律法。只是因为长社何博士说情,才只是训戒一番,没有收监。上次教训一次,还不知收敛么!”
正在这时,杜中宵提了两瓶酒进来,放到桌上道:“这是我几个月前积攒下来的,酒香浓郁,可不是外面卖的烈酒可比。外面决计喝不到此种美酒,两位官人尝一尝。”
不等杜中宵倒酒,范镇道:“小官人且坐下说话,我有事问你。”
杜中宵不明所以,坐了下来,拱手道:“知县相公有话问,只管吩咐就是。”
“我且问你,刚才梅圣俞说‘其香居’盗你这里酿酒之法,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杜中宵看了看梅尧臣,才小心答道:“此事千真万确。昨日我们在后院制酒,便就看到一个人影翻出墙去。今日凌晨,便就有报‘其香居’那里卖烈酒,他们自己说的制法来自我这里,酒一模一样。我还着人去买了一些尝过,制法当是无误,只是手艺不精,味道寡淡了一些。这种事情熟能生巧,等到他们制得多了,摸到窍门,总能制出一样的酒来。”
说到这里,杜中宵叹了口气:“唉,我们这些小经纪人家,全靠着一种独门手艺过活。现在手艺被人学了去,只能另想别法,不然如何支撑酒楼的开销?吴家是大户,有钱有势,本钱又多,真比起来做生意,我们如何弄得过他们?数年之后,知县官人任满,再换一个史县令一样的官来,那就更惨。”
说完,杜中宵打开酒瓶,给两人满了酒道:“官人尝一尝,陈的烈酒别有一种香味。”
三人饮了一杯酒,范镇沉吟一会道:“小官人,此事你不必担心。话是我说出来,让你们这处酒楼专门从酒糟中制酒,不许酿酒。这几个月,我也着人问过,每日里你们都固家施粥,牢牢记得当时说过的话。你们正经做生意,岂可让势力人家用手段欺辱。等到明日,我有了确证,再找你和‘其香居’的人去县衙里,把事情说得清楚。除了你家,其他酒楼不许从酒糟制酒!”
杜中宵愣了一下,不由喜出望外,道:“官人,这样使得么?”
“当然使得!官府说出去的话,岂可不作数!上次轻轻放过吴家,是给何博士面子,他们还接着胡闹,何博士那里也无法说话。此事苏通判不方便出面,县里来定就好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便转过话题,殷勤向两人劝酒。这种事情点到即止,一直问个不休,反而让人生厌。说来讽刺,哪怕杜中宵想出再多的办法与“其香居”竞争,效果也不如范镇一句话管用。民岂能够与官斗,只要能让官府站在自己一边,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以前吴克久嚣张跋扈,给他底气的归根到底也不是掌控韩家的衣食,而是官府站在他的一边。现在官换了,官府的立场换了,主动权自然也就换了。
见杜中宵主动不再提酒楼的事,为人乖巧,梅尧臣和范镇都暗暗点头。市井生意人,难免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但读书人不该如此。政权用高官厚禄吸引百姓读书做官,但读书人不可钻到钱眼里,这是时代的主流,正是这一对纠结在一起的矛盾构成了时代的主题。
此时的读书人与后来的士绅是有区别的,与明清相比俸禄和待遇更高,但置产的少。官员最常见的是带着一大家子四处游宦,老来才会在一个地方安下家来,继续供下一代科考。便如梅尧臣,他老家在宣城,但自小随着叔父梅询游宦,并没有固家产业。父亲和兄弟在老家,靠着梅询接济,粗有产业,并不是十分大的家族。有一天他老了,大多也是在某个当过官的地方建个新家,开枝散叶。
读好了书,当了官,便就有了一切。当不了官,一切都成空,官员的一切都是在那个官身上。
谈了几句学问,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转到了此时最热门的话题,西北战事上。
梅尧臣道:“西北乱起,天下人人谈兵。这几年我花费无数心力,重注《孙子兵法》,书稿曾给景仁看过,不知你认为如何?”
范镇道:“历朝历代,注《孙子》者不乏其人。圣俞注《孙子》,别出机杼,又比前人详实,实为一大家。只是我书生,不知兵,圣俞有暇还是要给前方将帅看才是。”
梅尧臣道:“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不可不详查。前几年朝廷在西北将帅,多贪鄙无能,以致丧师失地,局势糜烂至此。如今朝廷用韩范二人为帅,韩相公锐意精进,可惜手下无人。范相公一心只要固守,裹足不前,平定西北哪里能看到影子!”
此时梅尧臣已对范仲淹不满,语气便就没有那么恭敬。他多次科场失意,西北战起,又把希望寄托在建功立业上,费了无数心血注《孙子兵法》。哪里知道托好友欧阳修向范仲淹举荐自己,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到西北建功立业也成了泡影。这种人最容易偏激,仕途上的不顺,化作对范仲淹的怀疑。
范镇多年在馆阁读书,与范仲淹等人交好,听了梅尧臣的话,只是打个哈哈。
梅尧臣饮一口酒,对杜中宵道:“小官人,西北战事可曾听说吗?”
杜中宵小心答道:“这种大事,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岂能不知。听说这几年朝廷连连败仗,党项愈发肆无忌惮,形势一天坏似一天。仗打不得,听人讲,朝廷上下都想议和了。”
梅尧臣叹了口气:“唉,奈何天下无人!党项蕞尔小邦,穷荒之地,却让西北糜烂至此!若是有深谋远虑之帅,何愁一鼓作气,灭此小丑!可惜,有心的无力,有力的又无心!”
杜中宵不知道梅尧臣说谁无力,说谁无心,不敢议论那些。想了想,才道:“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的读书人,朝廷大政知道得不多。不过若说起两军交战,将帅固然重要,士卒同样不可小视。本县也驻有禁军就粮,平日里见他们,虽然衣着光鲜,器甲鲜明,却少了一种军队该有的杀气。说到底,军队本身不能打,纵然孙武再世,又能如何?史书上孙子试将,先斩宫女以正军纪,军容整肃,才有兵书上的各种奇谋妙计。一国之军,先要有军队的样子,才能谈得上战无不胜。”
梅尧臣最得意的是注《孙子兵法》,杜中宵这番话说出来,让他有些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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