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失意者(1 / 1)

一世富贵 安化军 2427 字 1个月前

天上彤云密布,寒风吹过树梢,低声地呜咽。

徐平和桑怿一人拿了个酒葫芦,各自靠在身后的树上,不时喝一口酒。

不远处的破庙里,张源一个人在安心地烤火。旁边两个酒坛子,是徐平送来的家里酿的白酒,张源不时喝上一碗,逍遥自在。

那天吴久侠离去,徐平还以为是很快就会把马家的小子带来,让张源一下子敲死就完事。没想到与桑怿两人巴巴地等了两三个时辰还没见到人影,去问张源,又被张源耻笑。说是这种事情要办得天衣无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总么也要等上几天,徐平不通事物。

听了张源的这话,徐平两人也不再在庙里瞎等,在庙外转了一圈,找到这个地方,正好能够监视庙里,又不会被庙里的人发现。给张源送去了两坛酒,徐平和桑怿两人便轮流换班,守在这里,监视住张源。只要把张源看死了,也不怕这两人不告而别。

今天徐平本来是来换桑怿的,桑怿却说庙里的张源收拾了行李,好像是要离去的样子。两人也就不换班了,一起留下来看住张源。

看见庙里的张源轻松自在,徐平对桑怿道:“也不知这庙里的家伙打得什么主意,心倒是放得开。看这天气,不用到天黑就要下起来。天气冷成这样,就不知是下雨还是下雪了。”

桑怿也冷得难受,点头道:“不定就是要下雪。现在还是十月,虽然下雪早了点,但也是入冬了,不算怪事。”

桑怿话声未落,一阵寒风吹过,点点细碎的雪花就从天上飞下来。

徐平苦笑:“秀才好一张乌鸦嘴”

这雪想是憋得久了,没多大一会,雪花便变得有鹅毛大,纷纷扬扬,充斥了天地间,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看雪下大,徐平和桑怿便想找个地方躲雪。

正在这时,桑怿拉住徐平,小声道:“不要动,有人来了”

顺着桑怿的目光看去,徐平就看见了吴久侠这个魁梧书生,甩开流星大步向破庙走来。他的身后一个少年,一身白裘袍子,还是缩手缩脚,跟在吴久侠后面一溜小跑。

桑怿问徐平:“那个少年是不是马家的小舍人”

徐平看得明白,答道:“是他,不会错了”

桑怿道:“没想到真能把他引到这里来,也不知道那个吴久侠用了什手段能把这个纨绔骗来。”

徐平道:“这小子爱钱如命,十之七八还是用那个药银的方子。”

两人正在谈论的时候,吴久侠和马直方已经到了庙门口。

吴久侠站在门边,对马直方道:“人就在里面,小舍人请进”

马直方狐疑地看了看,问道:“张先生就在里面这样一处破庙,你们怎么会在里面安身。”

吴久侠道:“我们在外游历惯了,什么地方都能住得。”

马直方到了庙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里面正在烤火的张源,面色一喜:“张先生果然在这里,这些日子没见,我好生挂念”

口里说着,就迈步进了庙里。

张源长身而起,手里提着铁笛迎上来,笑道:“小舍人来得正好”

口中说着,两人就走到一起,张源手中铁笛突然扬起,猛地一下正击在马直方额头。

看着马直方缓缓倒在地上,额头渐渐涌出血来,张源笑声不停:“你这厮过了这么些日子才来,可是让我等得烦了”

俯下身子探探马直方鼻息,已是死了过去,张源对吴久侠道:“吴兄,此间事情已了,略收拾一下,我们回关中”

吴久侠看也不看地上的马直方,进到庙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背上,拿了铁剑,与张源一起出了庙门。

虽然隔着漫天的雪花徐平看不分明,但模模糊糊地也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心里吃了一惊。没想到张源这个白面书生竟也有桑怿的手段,谈笑间就能杀人,而且出手前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暴起,让人防不胜防。

张源与吴久侠两人带了行李出了庙门,走了几步,张源高声道:“小主人和桑秀才还不出来吗我们可要走了”

张源猜到自己的存在,徐平倒不意外。看这人的一言一行,虽然狂妄,思虑却很周密,绝不是个鲁莽无谋的人。

与桑怿从树后转出来,徐平对张源道:“秀才好手段,我先前倒是小看了你只是你铁笛杀人,就这么不管不顾,甩手离去吗”

张源道:“杀都杀了,还要怎地这小子贪财狂妄,曝尸在这个破庙里,也是死得其所了”

徐平问他:“你就不想想怎么善后”

张源大笑:“我早就说过,你们这种蝇营狗苟的人,全没一点气魄自以为想得完全,到最后全没一点办法。对我来说,取他性命,只是一击,血溅五步而已人都已经杀了,你善什么后再怎么掩饰,他还能活过来不成”

徐平觉得张源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却想不出什么来反驳他,沉默了一会,才问道:“两位做下了这件事,马家必然会猜到你们,不会善罢干休。你们离开这里之后,要到哪里去”

张源傲然道:“天下之大,是他一个马家能管得过来的别说他一个侥幸进身的小官吏,就是当今天子也管不过来我做下这件事,下一次科场也不用来了,如今女子小人当政,这科举也没什么意思我久在关中,对西北边事了如指掌,夏国李德明早有不臣之心,用不了多久西北战事必起以我胸中才学,便是投身军中也能够建功立业,何必受这些鸟人闲气”

徐平已经知道,此时的西夏还不是他前世史书上提起的那个李元昊当政,自李继迁反叛,从太宗朝打到真宗朝,最终议和,此时两国正在和平时期。按前世知识,徐平当然知道过一段时间两国还会打起来,没想到张源也有这个见识,倒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远见。

其实现在预见到宋夏战事必起的人多了,只是大多都是提提而已,朝中当权的都不当一回事。朝廷因循守旧惯了,又无进取之心,只是存着侥幸心里,看着西夏国力一天天强盛起来。

张源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平也无话可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与后世的还有些区别,由文转武的还是有一些的,更有一些科举不得意的直接投身军旅,以效用之名在军中效力,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

不过徐平仔细搜索记忆,怎么也找不到张源这号人物在历史记载上的影子,知道他再是自命不凡,最后也只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并不曾翻起什么浪花,也就懒得理他。

沉默一会,徐平对张源道:“那我祝愿二位到了西北得遇知己,能够奋勇杀敌,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

张源笑着摇头:“小主人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心里必然笑我等狂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这些客气话就用说了”

徐平自嘲地笑了笑,也不与张源计较,问他:“关中路远,二位身上的盘缠够了吗不够我可以给你们取点钱使用。”

张源道:“钱财这种东西,什么是够什么是不够先前已经说好,我们只取这几百两白银去,说过就要算数对不对,小主人”

徐平见谈不到一块去,再说也是多余,最后道:“那我祝两位一路顺风我这里有一葫芦好酒,便喝上一口算送别”

说完,捧起葫芦喝了一大口,交给张源。

张源接过葫芦,喝了一给身边的吴久侠,吴久侠一样喝了。

桑怿心中也是无限感慨。他同样是不得意的落第进士,若说对科举没有怨言也不可能,不过他只是过了发解,在省试就已落第,怨念没那么深罢了。张源是殿试时被当殿黜落,引以为耻,人又偏激,行试便就极端起来。

与张源遭遇类似的其实是石延年,不过石延年生性豁达,学问精深,最后能把这件事情看开。

徐平敬完,桑怿上来也依样敬了两人酒。

把酒喝完,四人拱手而别,张源和吴久侠大步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此时的科举制度,一旦在最后一步败下阵来,便就形同白身,回到家乡也没什么人正眼看你。而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前面过五关斩六将,作为发解举子到了京城,也曾经见过皇上。虽然见的时候是乱糟糟地几百人几千人挤在一块,跟赶集似的,被人讽刺为殿庭里班列怎么也整齐不了的,只有蕃人、骆驼和举人,但怎么说也是睹过天颜的。结果一旦落第,还要从头再来,有的家里穷的,连路费都是借来甚至是高利贷,根本无颜回去见家乡父老。

这时不像明清时候,一旦中举,有大把的人来送钱给你。这时的读书人一过发解试,尤其是离京城远的地方,首先就是发愁路费。虽然成了乡贡,也会有人资助,但还比较少见。曾有个读书人过了发解试这后,去找亲朋借路费,求爷爷告奶奶一圈下来,还没凑够一贯钱。这人深以为耻,把那不到一贯钱挂在城门,誓言中了进士立即搬家。最后几乎要着饭到京城,一举高中,回家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家搬迁。

这种背景,加上五代遗风,才会出张源这么偏激的人物。老子一肚子才学,文武全通,竟然狗眼不识人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

雪越下越大了,鹅毛大的雪花,把风都已经逼停,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徐平和桑怿站在雪里,看着前面两人的身影大雪里渐渐消失。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天河下帝畿。

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前面突然传来张源的高歌声,声音高亢而带着一股戾气。

徐平听见这歌声,一下呆在那里。他熟读主席诗词,一句玉龙三百万实在是熟之又熟,当然知道主席的这一句化自前人的咏雪诗。然而那时只记得这诗作者是无名氏,为历代咏雪名篇之一,却没想到在这里听见。

这个张源竟然是这首诗的作者一个落魄到骗人为生的落第举子作了这样一篇后世传诵的诗,却连名字都被后世懒得提起

徐平也已经知道了此时的诗风与后世不同,此时尊杜甫为诗圣,而对李白并不怎么感冒,但也没人说李白写得不好啊。

最少以张源的这一首诗来说,气魄恢宏,想象力惊人,全诗无一个字及雪字,却把眼前的雪景写得淋漓尽致。

然而此时,能够写出这种诗的人,只配在山间野庙,吃最便宜的瘴死的牛肉,喝难以下口的私酿混酒,根本不入正经读书人的法眼。

徐平本来还规划等转过年来,好好读书应举,机会到了偷抄上两首后世的名诗词搏个名声。此时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诗人出名是因为诗人的身份,纯想靠作诗让人赏识,那得等到死后几百年才行。

看着张源和吴久侠的身影在大雪里消失不见,徐平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这两个人绝不是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的人物。

然而又如何到了这个时代,这样的人物必然还要碰到很多,能够名留青史,不仅仅是要才华,还要机缘巧合。不能碰到一个有点印象的就追着不放,那这一辈子也不用干别的人了。

要到很多年之后,徐平才知道这两个华州进士这次离开京城之后干了什么,那时他才多多少少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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