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他二十四岁进士及第,四十余年宦海沉浮,历经四朝,在朝堂显然已经是老人了。
贬谪晋升,丧子,背叛,变法,革新,写过词,骂过人,交过挚友,也曾挥毫泼墨,一生风风雨雨,到如今,显然已经沉稳不迫,唔,即便是听到九岁的新帝喊一个青年人“小孙孙”,王公也非常地淡定。
小场面,都坐下,坐下。
指不定人家姓孙呢!官家初初登基,有点儿童稚也并不稀奇。
不过这青年人倒是有些意思,这一身气质普通人家定是养不出来的,此人站在官家身后,俨然是保护官家的意思。王安石想了想,竟想不起京中有这样一号人?
难道他当真老了不成?王安石有些自嘲地想着。
“王公,可否?”
作为江湖著名的“蒙古大夫”,秉承着干一行爱一行的原则,谭昭自然备齐了吃饭的家伙,此时他背着个酸枝木的药箱,从里头取出了一个脉案递过去。
王安石自然不会拒绝官家这番美意,这表明官家是亲近他的,至少……情况并不算太坏:“多谢。”
船上的光线并不明朗,谭昭望向这位曾经大宋官场上手段凌厉的老人,当初他接手大宋这个烂摊子时,许多能人都已经不在了,问题却是一大堆,他就算长了十七八只手也不能力挽狂澜,索性还有德康。
说来大宋的官场,真的是谭昭经历过槽点最多的官场了。不谈上上下下繁杂冗长的官名,就是文人治国……真的非常像菜市场吵架。没错啊,就是这么幼稚,一丁点东西都要争个上下,谭昭曾经很怀疑大宋皇帝活不长,都是被朝臣给烦死的。
君王的尊严呢!当然了,大宋的相位,也是最不值钱的,毕竟……除非像遇上赵佶的蔡京,否则大多数都当个几年就被谏官给弹劾走了。
宋朝的御史,那绝对是最厉害的喷子,换算成现在,就跟大佬养的网络水军一样,要撸谁,逮谁喷谁,最关键是这群水军还非常有文化修养,毕竟宋朝的读书人……真的非常多啊,这点相信王公和苏大胡子都深有体会。
反正谭昭觉得,大宋这个牌面上,当皇帝和臣子都挺憋屈的,富贵闲人他都不想当,毕竟哪天变法就变到头上来了,你瞧瞧变法大佬这气血两虚的身子骨,他敢说,要再来一场“旅行”,差不多就告别行走了。
“小友不妨直言。”
谭昭倒不是为难,而是想着他开的方子,唔:“王公,你怕不怕吃苦啊?”
王安石表示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可能会怕喝药,再说近些年他身体确实不太好,喝的药多了,已经完全没在怕了。
谭昭一听,立刻道:“必不负陛下信任。”
赵煦、赵煦抽了抽嘴角,他好像不知不觉坑了王公一下,小孙孙的方剂好是好,但那真不是人喝的,天底下开方子的大夫,恐怕只有这么一个角度这么刁钻的。
想到此,他内心的愧疚怎么都抑制不住,动情地开口:“王公,如果实在不想喝,可以不喝。”
王公见到官家如此关心他,心中感动,觉得自己虽然暂时被打压,但还可以再战二十年,当即就表示他还是他,是那种能干“司马牛”的“拗相公”。
谭昭:……喂,给点面子好不好!
接下来的东西,谭昭就没什么兴趣听了,他到外间,画舫上还有花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词,多是什么哀叹女子不幸,或是凭吊冬雪秋雨之类的。
谭昭觉得自己为了大宋的基业,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然而……非常顺畅地喝起来小酒,还点起了歌,可以说是非常地融入其中了。
只不过里头两位谈的实在够久,谭昭都吃过一顿鱼宴,都有些瞌睡了,还没有唤他进去的意思。哎,果然当大佬就是累,还是他现在好。
系统:我真替你担心,你瞅瞅那位貌美的花娘,已经给你抛了第四十一个媚眼了,你竟然视若无睹!
[……她不是眼抽抽啊?]
系统:……你还说你不是注孤生,没救啦!
谭昭拒不承认,他只是没看见而已,那边的花娘却已舍下了矜持,这汴京城中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自然很多,词作皆佳的也不少,可生得这般龙章凤姿又出手阔绰的,却并不多见。
这年头文人多,欢场女子也分外有排面,多的是文人春风一度捧红人啊,只可惜啊,谭昭绝不会这种人。他给钱痛快,但作词……抱歉,他会耍拳,行不?
王公打开门,便瞧见一花酿嘤嘤嘤地跑出去了。
王公:……哎,现在的小年轻啊。
谭昭转头,对方王公莫名复杂的目光,唔,算惹,反正他又不拜人家为师,解释那许多做什么:“结束了?”
赵煦也出来,他脸上已戴上了一个面具。
“唔,那在下便僭越了。”说罢,谭昭便给王公带上易容,随后唤了船家靠岸,先把王公悄么么送回司空府,这才和赵煦伴着繁星回暂住的小院。
“到底还要走多久啊?”赵煦忍不住抱怨,今日他与王公畅谈一番,心境显然开阔不少,若非是王公身体不济,恐怕他会拉着人彻夜相谈。不过即便如此,他心情依然不错。
谭昭看了人一眼:“祖宗,你这体力,还习武不?”
“学啊,强身健体,以后朕还要带着士大夫一起学。”赵煦半点不心虚地开口。
小伙子啊,看你生得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心里这么蔫坏啊,谭昭服气,于是开始卖惨:“哎,你也知道嘛,京城居,大不易,我没钱没势,只能租得远一些啊。”
“……你厉害。”
谭昭得意地抬眸,望向远处亮堂堂的街角,氤氲的热气向上蒸腾,他轻轻嗅了嗅,嘿了一声:“走,你不是好奇汴京城的阳春面嘛!”
赵煦一脸嫌弃地跟上:“那也不是狄飞惊的阳春面啊。”
“……那你倒是别坐下啊。”谭昭喊了两位阳春面,还加荷包蛋那种,这才又续着说道,“再说了,四舍五入,那不就是狄飞惊那厮做的了嘛。”
“……”论歪理,真的佩服。
面很快上来,赵煦已经适应良好,他明白等他重返皇宫,这样的日子便不会再有了,他不是赵竑,没有对方的绝世武功,他能做的,只能拼尽全力。
热气渐渐模糊他的视线,赵煦一笑,身上竟也带了不少烟火气:“味道确实不错。”
“那是,汴京城街头的面摊,绝没有难吃的。”想想东汉末年的饮食,谭昭忍不住要落泪。
“听说你很擅长酿酒?”
谭昭莞尔:“你从哪里听说来的?再说,祖宗你现在的年纪,距离能喝酒,起码也要个七八年吧。”
说实话,赵煦并不喜欢喝酒,酒能磨人心智,化人风骨,他本人是不太沾酒的,不过大概气氛甚好,他竟有些好奇:“你很喜欢喝酒?”
“那倒没有,相比起喝酒,我比较喜欢酿酒。”谭昭回想了一下,“最初的时候,是纯粹打发时间,也给自己找点事做,后来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你知道的,江湖人嘛,喝酒当吃饭,你酿的酒好,便是最诚挚的朋友。”
“那岂不是酿酒的就能做江湖大侠的朋友了?”
谭昭点头:“这也不失为一条良计。”哎,吹牛真呀么真开心。
“……信你我才是傻子。”赵煦哼地一声大步向前,月光撒下来,银白如练,谭昭一笑,快步追了上去。
明日,可不会如此悠闲了。
赵煦回京的契机,其实算不上多好,当然有人要把他弄走,自然也是因为他的存在,可能会妨害他们办“大事”,什么大事呢?那自然是高氏临朝称制和废除新法的事情。
真不怪赵煦那么讨厌司马光,“以母改子”这事儿,就是他提出来并落实的。司马光年纪比王安石还要大一岁,东西提出完了,还不愿意当宰相,旁边人哪愿意啊,直接将人赶上了相位。
随后,新法废黜,曾经保守派的老人纷纷召唤回京,这才有苏轼回京这一说,比苏大胡子更早到的,还有范纯仁、李挚一行人,也都已经取代原先的变法派,而今的朝廷,已然大换血,除非王安石地位太高还没贬之外,要么已经改换了阵营,要么都已经滚出京去了。
初初一看,朝堂上俨然没有赵煦的位置了。
但文人治国有弊病,那也有好处,比如……文人最讲道理,讲规矩,赵煦便决定跟人讲讲规矩。反正他四舍五入也差不多成年了,咋地还不让他当政呀。
于是,赵煦这个不孝子孙“磨刀霍霍向玄学”了,既然赵竑可以搞出个“向火而生”,那么他也可以搞个以天警示。
他父皇殚精竭虑推行新法十五年,好不容易有所成效,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坐视人“割韭菜”,新法有弊病,改了就是,哪有人返身往回走的道理。
“娘娘,大事不好啦!皇宫、皇宫落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一日手札:完了完了,好好已根正苗红的皇帝,都被你带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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