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申屠蟠辞行(1 / 1)

季汉彰武 陈瑞聪 1798 字 3个月前

炎兴十二年年底,正是甲申改制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每一日,都有上百名新吏在司隶府中熟悉法令,亦有成堆的文书送至小筑中,车马往来好似流水,人员聚散摩肩擦踵,是此前元年执政都没有的景象。

故而西京的一些人议论说:“昔年都说李元礼家是龙宅,现在看来,远不如司隶府的龙门啊!”其中颇有暗指陈冲擅权之意,但其实也还在常人容忍之内。可还有一些人说:“陈庭坚与君不和,还擅改国体,自命官职,非王莽之旧行欤?”这些话就太过诛心了,但却在朝野里颇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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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月中,先后有些官员请见陈冲,上表言求致仕。他们明面上的理由是年老体迈,但暗地里却流出不一样的口风来。比如现下任职为茂陵令的温睿,他向陈冲请求致仕,便是以染上风疾为由。可后来在宴席上大醉酩酊,对门客们却说得却是另一番话。

原来,在中平四年时,刘备赴任太原,陈冲因府库空虚,在并州中寻找大族支持。温睿因凉人贤名,便自给家财三千万钱,解了刘备用钱的燃眉之急。本以为两人会予以重任,作为回报。不料接下来的十数年里,却是空渡数月,蹉跎于县令一职。这其中既有他平庸的原因,也有朝局复杂的原因。故而温睿极为不满,不料今岁改制后,功曹竟以他为政中下,连清名也不可得了!

温睿由此心中恨急,最后竟对人说:“我族世代国家重臣,是先帝臣子,却不能保陛下安危,如今看国家上下颠倒,岂能心安?也罢!也罢!刘备欲为乱宗,我便去做许由罢!也算对得起先帝与陛下的恩德了。”

许由乃是上古时圣贤,传闻隐于沛泽之中,帝尧闻其贤名,便欲让君王之位于许由。不料许由再三推辞,并至颖水畔洗耳道:“我志在青云之上,怎可为凡俗之长?”此后他便隐居于深山之中,终身不为名利,死后下葬在箕山之巅。而温睿以此自比,显然是如当年党人般自比清流,而比两府为常侍浊流了。

这番对话本是私密言语,可不知怎的,后来竟流传出来,颇赢得一些人的赞同。廷尉王象也有所耳闻,经历过胡轸桉后,他对此事颇觉为难,一时拿不准是抓是放,便私底下去问几名同学的意见。虞翻得闻后,对王象笑道:“小小几个县令,对老师来说,不过是虫豸一样的人物,也不会咬人,就是说几句牢骚话罢了。如此也要抓人,你抓得过来吗?”又说道:“如今朝局不定,还得以静制动,你只需严格依律行事,便是对老师最大的帮助了。”王象颇以为有理。

但到了次年,也就是炎兴十三年的二月,朝中还是出了一件大事:太尉申屠蟠向陈冲上表请求致仕。

申屠蟠历任太常、光禄大夫、侍中,如今又贵为太尉,高居三公之首,还是从桓帝时就知名的三朝老人,虽然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权势,但他的声望却是无人可比的。桓灵五十年间,政局几度变动,申屠蟠于家中治学习道,知之者无不以为是治世之才,然而他却一直无心名利,即使是何进与董卓开府征召,他也拒而不应,保持高洁。直到陈冲执政后,将他延请出山,申屠蟠也只是担任虚职而已,所得俸禄尽捐于民,自己则常日于园中耕种养禽,自给自足。即使遇有大事,他也不过是托请求情,再无其余举动。世人谓其隐于京师,乃真隐士也,其心中高志,恐怕连陈冲也大有不如。

故而申屠蟠历经丙子之变、吕布之乱、陈冲复政,无论朝堂如何变化,他依旧安坐如山,反而官位越做越高了。可眼下他于如此敏感时期请辞,恐怕会给朝堂带来不必要的风波。故而陈冲特地腾出时间,请申屠蟠到府上一叙,看能否让他仍留京师。

申屠蟠如今已七十有余,但精神依然十分矍铄。来陈冲府上的时候,他只身着了一身粗布麻袍,下面赤着脚穿着长袴,如同一个寻常农人般上府拜访。府中的官吏看他迈步如风,动如脱兔的身影,都羡慕说,申屠公年老,却不逊色于青年人,可以说是得道了吧!

由于申屠蟠没投名刺,陈冲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内院门前了,陈冲赶忙出来迎接。但申屠蟠却摆手笑道:“我又不是孩童,哪须得庭坚如此客气?”申屠蟠与蔡邕是好友,算起来是陈冲的长辈,故而亲昵地称呼陈冲的字,而陈冲则尊称他为“子龙公”。

一开始的时候,陈冲想邀请申屠蟠到书房一晤,但申屠蟠拒绝说:“今日春光好,你府中又是京中闻名的花院,端坐于桉前,岂不是太浪费了?”言下之意,是要与陈冲游于院中,边走边谈,陈冲含笑应许。

两人便围着府中的小湖行走。此时正值春花时节,院中的丛丛杏花团簇如火,在空中散发着熏熏然的芬芳,身边的流水声亦让两人心如止水,他们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默默走着,忽而听闻高处有几声鸟鸣,于是稍稍止步,正见三只黄鹂在柳梢跳跃着,歪头打量着两人。

陈冲看着黄鹂,不知为何,一句诗词脱口而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申屠蟠拍手叫好,和声应道:“盘龙朱宫阙,一笑不值钱。”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而后又长久叹息。申屠蟠问陈冲道:“看来庭坚颇知我心,却不知我此次致仕,能否成行?”

陈冲不答,反而问道:“子龙公何必如此之急?眼下朝中正须老臣安抚众心,公若远去,我怕要生出乱事来啊。”

申屠蟠笑着拍了拍树干,继而道:“庭坚把我看得太重了,上次吕布作乱,我有何用?若是因我在而不乱的乱事,也不过是小乱罢了。若是我不能安抚的乱事,该乱也还是要乱的。”

陈冲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又问道:“子龙公致仕,几分是因为改制?”

申屠蟠反问说:“日升日落,几分是因为浮云?”

陈冲如释重负,他笑说道:“可并非人人都如子龙公一般,多为浮云遮望眼啊!”

申屠蟠心知陈冲已同意自己致仕,心中不由欢喜,但见陈冲凝视蓝宇,面露愁容,不由想到:方才听庭坚诗句,分明也是一名逸士啊!可惜为尘事所累。

于是有心宽解,便对陈冲说:“世人皆道自在难得,但我却大为自在,庭坚可知缘由?”

陈冲闻言不禁好奇,他行礼说:“请子龙公赐教。”

申屠蟠并不直答,而是取了一杯酒盏,往里倒满了水,而后递给陈冲说:“庭坚但行百步,能无漏乎?”

这杯水倒得极满,陈冲虽不解申屠蟠用意,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举杯慢走,行得百步,终究未洒半滴。到这时,申屠蟠问陈冲说:“庭坚可见周遭风色?”陈冲摇首说:“但见杯水,余者不敢闻。”

“这便是了。”申屠蟠将杯水接过,一饮而尽,而后拍着陈冲肩膀笑道:“人世之自在,便在于此,既不失杯中之水,也不失左右之风光,勿要顾此而失彼,就不枉此生了。”

陈冲这才明白,原来申屠蟠是在劝自己宽心,凡事不必强求。说起来,留侯张良失志恢复韩国,曾冒死行刺始皇帝于博浪沙,虽功亏一篑,也足见其忠,后来却左高祖以成帝业,留万户于子孙,得隐逸于黄袍,也是时运使然。自己与之相比,常怀忿忿,大概还是不能随遇而安吧。

但陈冲笃定地想道:这绝不是一件错事。

但申屠蟠的言语确实也令陈冲感慨颇深,自觉与家人相处颇浅。待老人走后,陈冲前往宅邸侧院,想与独子陈章言谈片刻。

陈章如今也已满十岁,虽然性格跳脱,但极为聪慧,读史书经文,常能过目不忘。陈冲对此极为欣慰,常常暗地里想,或许数十年以后,这孩子也能继承自己衣钵,成为国家栋梁。

只是陈冲入房之后,发现陈章不在院中,询问仆妇,才知道他去了公主院里。

这倒也正常,自蔡琰去世后,陈章便一直由公主抚养,公主暂无子嗣,便将陈章视如己出。因此公主与陈冲的关系虽然依旧生硬,但与陈章的感情却一直极好。陈冲抵达公主屋中时,正见两人对坐一桉,公主默默绣着丝巾,而陈章则垫着一本《诗经》,趴在桌桉上睡着了。

陈冲开门进屋后,公主双眸一亮,正欲起身,很快又被陈冲按住了。陈冲缓缓坐下,打量公主丝巾上的鸳鸯,忽然想起了当年她在宫中,给自己送丝巾报警的旧事,这让他有所触动,对妻子轻声说:“委屈你了。”

数年的岁月,早已使公主从易感的女子变为内敛的少妇,但她听到这句话,依旧险些落下泪来。

这也算是夫妻两人在共同经历的十数年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和谐情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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