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韶音发出一声。
“啧。”灰灰跟着发出一声。
赵淮叶走后,韶音便放松下来,摊开手脚,发出一声愉悦的哼声,舒舒服服地睡去。
走过寂静的宫道,在黑暗中穿行两刻钟,匆匆回到宣明殿的赵淮叶,状况却不大好。
他倒是离开那个阴沉、压抑、充满苦闷的地方,但是回到安静的宣明殿,躺在宽敞的龙床上,他却睡不着了。
宣明殿很安静,安静到近乎冰冷,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心里空空落落的,寂寥、孤独的情绪涌上来,将他整个人吞噬。
从前他想到阿晓,心中就会涌起暖意,驱散孤独和寂寥所带来的冰冷。但是现在,想到阿晓,他只感到疲倦。
甚至,他根本不愿意想起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再想起阿晓,已经没有了温暖、安宁、眷恋之感。
那道明亮的、直直刺破黑暗的光束,不知何时也暗淡了。
赵淮叶有些心惊,不敢去想原因,但是大脑不受控制地频频划过她站在桌边,收拾包袱的画面。
这更让他睡不着了。
上朝时,赵淮叶频频走神。
朝臣们的声音、大殿上的光与景,仿佛全都离他远去。他坐在那里,努力想要打起精神,但是身体太疲倦了,大脑不受他的控制,如脱缰的野马,兀自呈现出一幅幅画面。
冷不丁的,一个念头从角落里冒出来:“也许她是对的,倘若她生活在平常百姓家,嫁给一个平凡普通的男人,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把赵淮叶吓了一跳,瞬间让他从神游中回过神。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下臣子们,见他们针对水患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听了两句便又控制不住地走神。
他想,现在这样,怪不得阿晓。
她只是受到了太大的压力,她也不想这样的,但她被逼疯了。
用“疯”这个字眼形容她,很不妥帖,赵淮叶也不愿意这样想她。他觉得,还是那次中毒的缘故,她的脑子都被毒坏了,始终没有恢复记忆,性情也变了许多。变得黏黏糊糊,整日哀怨。
她本不是这样的人。是皇宫不适合她,太多太多的压力,太多太多的不适应,逼迫她变成这样。
一点怜惜从他心底升起,是久违了的,发自内心的,真挚得不得了的怜惜。
与此同时,还有对自己的安慰。他不是变心了,他只是懂得了一个道理——
也许放手会更好,放她出宫去过自在的、轻松的、适合她的生活,对她好,对他也好。
至于她以后会嫁给别的男人……赵淮叶脑中闪过那一幕,心里梗了一下,就接受了。
他曾经爱过。虽然不能一生拥有,但他曾跟她有过轰轰烈烈、至死不渝的真心相爱。
这就够了。日后记起,他仍旧会感到温暖,一生都会怀念她。
放她走的念头在脑中盘旋了数日,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赵淮叶便知道,这不是一时冲动。
他开始想,如果当真要放她走,如何跟她开口?她会同意吗?
或许是想到以后不会常常见面了,可能从此往后,整个余生都不会再见到几次,赵淮叶来到承福宫后,变得格外温柔起来,目光和煦,神态包容,哄她时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韶音做出被他哄好的样子,明媚的笑容少见地浮现在她脸上,偎在他怀里说道:“我不会走的,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冷冰冰的皇宫里。”
她的话才开了个头,依偎的胸膛蓦地变得僵硬起来,像是一块铁板一样。
“我们以后好好过。”她全然未觉一般,小手抚上肚子,低头温柔地说:“我们努力几年,实在不行,便按你说的,抱养一个皇儿。”
赵淮叶眼前一阵发黑!
“努力几年”,意味着天天喝补汤,夜夜辛勤耕耘。他想到这里就止不住地腿抖,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感深深传来。
几年?怕是不会有了,他恐会纵色过度,英年早逝。
眼底闪过坚定之色,他抿了抿唇,抚着她肩头问道:“阿晓不想出宫了吗?”
“不想。”韶音摇摇头,模样乖巧。
赵淮叶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回答。他努力控制声音变得柔和,说道:“你以前喜欢平静的生活,喜欢宫外的自由自在,喜欢市井的嘈杂与充实。”
“我现在也喜欢。”韶音认真说道,仰头看了看他,弯起眼睛,露出清澈而明亮的笑意,活泼地说:“但我更喜欢阿叶,我不会离开你的。”
说着,她抱住了他的腰,眼底流露出绵绵的情意:“我们会相爱到白头,相互依偎到老。”
赵淮叶瞬间有股推开她的冲动。
不会有白头到老。
再这样下去,他会短命的。
“但我看你不开心。”他低头看着她说,神情温和,“我不想你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韶音摇头,抱住他讨好地说:“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赵淮叶抿住了唇。
心底有什么蠢蠢欲动,仿佛要压制不住了。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压制着那就要冲出来的东西,直接说道:“我送你离开吧。”
他不再跟她拐弯抹角,直接说出目的。
韶音脸上愣了一下,很明显没反应过来:“什么?”
“在皇宫中,你不开心,我也很累。”赵淮叶推开她坐起来,双手握着她的肩,很认真地同她说道:“阿晓,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该留下你。”
韶音怔怔的,说道:“可,可我失忆了。我在宫外,谁也不认得,也不知道怎么生活。你让我出宫……”
“我会将夏露他们留给你。”赵淮叶缓声说道,态度恳切而认真,“我还会给你一座庄园,几个赚钱的铺面,一笔花不完的银子,不会让你受一点点苦。”
韶音的表情仍是怔怔的,她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衣裳,望着他说:“可我只想在你身边。”
赵淮叶的头又疼起来。
他很想打开她的手,将她推远一些,大声坦然地说:“我不想!”
但他不能。
忍着烦躁、不耐,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极力挤出耐心的口吻:“阿晓,皇宫不适合你。”
话说到这一步,她总该明白了。
韶音怔怔的,仰头望着他依然俊美,但缺失了柔情的脸庞。
在泪水即将掉落眼眶的一瞬,她猛地低下头去,将他的衣裳攥得更紧:“可我已经很努力去适应了。”
赵淮叶心里爆出一句,放屁!
她何时努力适应了?天天跟他闹,把他当成世间寻常男人看待,仿佛生活在寻常百姓家,而非皇宫中。
她丝毫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敬畏,说什么适应,他真是一点点都没看出来!
他抿着唇,不说话。
寂静蔓延。
空气的温度渐渐变冷。
韶音低着头,眼泪滴落在裙摆上,打湿了一大片后,她才说道:“你不爱我了,是不是?因为我生不出皇儿,是不是?还是说……”
她抬起头来,用一种害怕他会说,但又笃定他会说的目光看着他道:“还是说,你已经过了新鲜感,腻了我?”
赵淮叶心头狠狠一跳!
下意识否认:“不是!”
但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又不会跟她说。
已经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
也没意思了。
“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你离开皇宫吧。”
“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韶音忽然情绪激烈起来,猛地抱紧了他,用力摇头:“我不走!你别想我走!我发过誓的,我不会离开你!”
“我骗你的!”赵淮叶忍不住说道,“你没有发过誓!是我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说出来骗你的!”
韶音抱着他直哭,边哭边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赵淮叶想拉开她,却拉不开。痛哭声在耳边高高低低,直如魔音贯耳,叫他头疼欲裂。
薄唇因为忍耐而抿成一条线,他用力按着太阳穴,防止脑袋爆开。良久,他吐出一口气:“算我求你了。”
韶音的哭声一顿。
“阿晓,算我求你了。”他终于睁开眼睛,露出疲惫的神色,眼底有几分苦笑与后悔,他哀求地看着她说:“阿晓,离开皇宫吧,去宫外过新的生活,快快乐乐的,好吗?”
鉴于赵淮叶终于说出了“求”这个字,虽然他没有哭着求她,但韶音觉得也可以收手了。
差不多了。
主要是她玩腻了。
她对赵淮叶提出一个要求:“你亲自送我。”
“好!”只要她肯走,赵淮叶无有不应。
韶音选择了一个小县城。
没错,就是池初晓所居住的那个小县城。
当初赵淮叶“病重”,池初晓进京,韶音约她见了一面,聊了一番。聊的结果是,池初晓放弃回到赵淮叶身边,彻底放下“池昭仪”的身份。
不过,她没有马上离开京城,而是找了理由,逗留了一阵。
是后来赵淮叶的病情好转,宫里屡屡传出“皇上对娘娘十分宠爱”的事迹,她终于受不了,扭头离开了。
从那之后,池初晓再也没有踏足京城。
赵淮叶不知道这些。他答应了韶音的要求,亲自护送她出京。
为了安全,一行人轻车简行。
数日后抵达。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尘埃落定,赵淮叶也不那么无情了。他没有立刻返程,而是打算陪她居住几日,帮助她适应这里。
两日后,韶音说道:“你陪我到寺庙里上一炷香吧?”
城外有所寺庙,香火不错,附近的人们喜欢来这里上香,对神佛许下心愿,或者来还愿。
赵淮叶应了。
韶音一路指引,最终引着他在后山遇到了池初晓。
看到池初晓的一瞬间,赵淮叶愣了下。不因为别的,而是她和韶音太像了。这么说不对,因为韶音本就是比着她来捏的脸,是韶音和她极像才对。
总之,赵淮叶对着池初晓脱口一句:“阿晓!”
声音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忙看向身边的韶音。
两人除了穿戴不同,长相是无一不同。
直到此时,赵淮叶还没怀疑什么。只觉得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居然有人生得如此相似。
其他的,他没有多想,也不会多想——仅仅一个阿晓就叫他头疼欲裂,他还能多想什么?
“池姑娘,好久不见。”谁知,韶音却笑着跟池初晓打招呼。
池初晓身边伴着那名少年。
见到韶音后,也惊讶了一下,目光在韶音和池初晓身上徘徊,悄悄问池初晓:“她是你失散多年的同胞姐姐吗?”
池初晓看看韶音,又看看赵淮叶。突如其来的相逢,让她心神震动,有些难以保持平静。她看着赵淮叶和韶音挨得极近的样子,胸中堆积着复杂的情绪。
听到少年问话,她摇摇头:“不是。”
“不是。”韶音也说道。低下头,在脸上抹了一把,佯装撕下一张面具,露出这具身体的本来面貌。
至于身材的异样,此时已经没人在意了。
她抬起头来,笑了一下,看向池初晓道:“池姑娘还记得我吗?”
池初晓辨认了良久,迟疑着问:“你是……”
“你在我家茶庐喝了碗水,而后我借了你衣衫和银两,帮你逃跑。”韶音提醒道。
池初晓蓦地瞪大眼睛!
“你,你不是阿晓?!”赵淮叶此时才反应过来,眼睛睁得极大,瞪着身边的人,眼珠子都要脱眶而出。
韶音回头,冲他笑道:“我?不是啊!我只是觉得有趣,因此顶替了池姑娘的身份,跟你玩一玩。”
赵淮叶如遭雷击!
身体、心灵同时遭受巨大打击!
智商也遭到了打击!
他不禁后退两步,伸手指着她:“你,你——”
这个人,她居然不是阿晓!
而他居然没有认出她!
他为何没有认出她来?不仅没有认出,他还宠着她,纵着她,任由她对自己……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她抓他一脸开花,咬他一身伤口,每天榨干他,哭哭啼啼的声音如跗骨之蛆般……
但,她偶尔的狡黠、顽皮与可爱,也穿插着浮现在脑海中。她抱着他撒娇,笑吟吟喊他小狗,花样百出地逗他开心又惹他生气……
“朕杀了你!”最终,被欺骗与玩弄的愤怒与恨意占据上风,他双目赤红,眼珠突出,俊美的脸庞因为暴怒而变得狰狞,双手狠狠掐向韶音颈间!
韶音哼了一声。
反正她也不打算再玩下去,谁怕谁?
“不要——”骤然发生的一幕,令池初晓双眸大睁,尖锐而急促地发出一声惊呼,大步上前,两手伸出。
但是已经迟了,只见茶庐姑娘抱着赵淮叶,用力倒下去,两道身形瞬间消失在视野中。
他们坠下了山崖。
“叮。”
“本世界判定,成绩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