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珠,二月里才客居董家的表小姐,一个除了身份,没有半点比得上锦枝的贱女人,董明华竟然为了她,在短短三个月里就把他跟锦枝青梅竹马的情意忘了,就把他未过门的妻子忘了?
一口浊气闷在胸口,宋老爹浑身抽搐,想要骂这对狗男女,却喷出一口血。
董明华因着那喷在他衣襟上的血,双手失力。
宋老爹仰面摔在地上,如频临死亡的鱼,勉强挣了两下,便再也不能动了……
死不瞑目。
董明华跌跪在地,想把老人抱起来,蒋玉珠忙跪在他身边,边哭边低声轻语。董明华开始还愤怒地推她,后来不知蒋玉珠又跟他说了什么,他怔住了。蒋玉珠越说越委屈,最后董明华朝老人尸首连磕三个响头,僵硬起身,将人抱到了那块致命的石头前,趴着放下。
他跪下去,掩面痛哭。心头有自责,有后悔,有茫然,五味杂陈。
蒋玉珠陪着哭了会儿,慢慢就扶着他站了起来,握着他手领他往回走。
董明华回头望着老人倒在草丛里的身影,望着,望着,直到树木掩映,再也看不见……
宋家。
锦枝做好晚饭,解了围裙,见爹爹还没有回来,便决定出去望望。
宋家位于村子东北角最后一条街,一排共四户人家,她家是从右数的第二户。邻家已经坐在院里吃晚饭了,她笑着朝里面的人招招手,走到路边,朝进村的小路张望。
可惜东塘南岸那片树林太过茂盛,阻挡了视线。
难道爹爹去二叔家串门了?
锦枝想了想,朝北面山脚下的茅草屋走去。
那是二叔的家。
锦枝很喜欢二叔,她还记得小时候二叔常常陪她玩,他力气特别大,双手一提就能把她举起来。二叔还会下套子,套到野味儿卖了钱,他就给她买好看的尺头花布,让她做裙子穿。可惜奶奶不喜欢二叔,因为二叔是爷爷冬天拾粪时从路边捡回来的,并不是她亲儿子,后来奶奶又说二叔是克妻命,接连克了三任未过门的妻子。二叔知道奶奶不喜欢他,爷爷在世时他不忍心提分家伤爷爷的心,爷爷去了,他就搬到了那边的茅草屋里,从此一人住在那边。奶奶走后,爹爹劝二叔搬过来一起住,他说什么都不回来,说一个人住惯了,自在。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茅草屋近前。
大门锁着,二叔不在家。
锦枝失落地往回走。这么晚,爹爹和二叔都去哪了?
快要走到路口时,忽听林子那边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喊叫起来。锦枝没在意,正要往家里那边拐,有个大嗓门突然喊道:“不好了,宋老头摔死了!”
宋老头?
哪个宋老头?
锦枝呆呆地想,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咬紧嘴唇,踉跄着往南边奔去。
不会的,爹爹只是去地头看麦子,他说一会儿就回来的,那些人一定是认错人了……
“锦枝,锦枝,快醒醒,这可怜的孩子呦……”
唐欢恢复知觉时,还没来得及睁眼瞧瞧,就差点被周围乱糟糟的声音烦晕过去。
她头疼地去揉额头,慢慢睁开眼睛。
头顶是个黄脸老女人,再往上是一圈衣着朴素的男女,再往上是茂盛的树枝绿叶,再往上,是青灰色的天空。
“醒了醒了,这丫头终于醒了!”有人大声喊道。
“锦枝啊,别害怕,你还有二叔呢,还有婶子我呢,咱不怕啊!”抱着她的老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轻轻拍着她。
二叔?婶子?
大量讯息一股脑地涌进脑海,唐欢重新闭上眼睛。
这回她叫锦枝,有头发。
然后,一直将她视为宝贝疙瘩的老爹死了,据说是不小心磕在石头上,头破血流。
有温热的泪水从她眼角滑下来。
唐欢困惑地去摸。奇怪啊,继承记忆后,虽然有点替之前的锦枝惋惜,可她没想哭啊。锦枝是锦枝,只是宋陌梦里的假象,就跟那个小尼姑一样,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她一个身份,让她去勾引宋陌,她为什么要为这些假人掉眼泪?
对了,宋陌……竟然是她名义上的二叔?
似乎,快有三十了吧?
老男人啊!
唐欢震惊地睁开眼睛,想去看看她的好二叔。记忆里有宋二叔的模样,可她还是想亲眼看看。
见她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张婶心疼地安抚她:“锦枝是在找你二叔吧?别急别急,早就有人去找他了,一会儿就来啊。锦枝啊,你可别再吓婶子了,你再这样,你爹在路上也放心不下你啊!”
她的眼泪滴在唐欢脸上,唐欢猛然惊醒。是啊,锦枝不是她,可现在她是锦枝了,亲爹死了,她怎么能不伤心?这回跟上回不同,守林人宋陌不认识小尼姑,所以她敢在他面前柔弱或使坏儿,但这回两人是叔侄女的关系,一起生活了十年,哪怕后来五年宋陌搬出去了,两人几乎也能天天见面,她要是突然变了性情,宋陌肯定会怀疑吧?
想到这里,唐欢推开张婶,扑到一旁的尸首上,埋头痛哭起来。
其实她想装哭来着,但事实是,一挨到宋老爹的身体,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心头更有难以言喻的悲恸,就连脑海里关于宋陌的画面,也都换成了宋老爹的身影,他笑着摸她脑袋,笑着给她讲故事,从小到大,宛如亲身经历。
唐欢放弃了跟本能挣扎,既然这身体想哭,她就哭吧。
“爹……”
“大哥!”
一片长吁短叹中,忽有浑厚男声远远传入耳中,唐欢哽咽着抬头,就见村民自发让开一条道,一个穿粗布衫的男人急急奔来。到了近前,他不可置信地放慢脚步,然后又猛地跨上来,跪在她对面,目光沉痛地望向宋老爹的脸庞。
唐欢怔怔地看着宋陌。眼前这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看起来并不老,跟守林人相比,他更黑了些,面容更冷峻了些,给人的感觉,更沉稳内敛,如峰如山。
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吗?
唐欢缓缓开口,“二叔?”
宋陌收敛眼中悲意,艰难地从大哥脸上移开视线,见侄女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目光无助又可怜,他压下心中悲恸,抬手替她抹去眼泪:“锦枝别怕,还有二叔陪着你呢……”
唐欢哭着低下头。
二叔,有你在,我一点都不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这章主要交待人物背景
18、害怕
烈日当空,大地仿佛火烤一样散发着热气,泼一碗水出去,不一会儿就干了。
这样的时节,乡下土地方又没有冰,宋老爹的棺材在宋家院里只停两晚,次日黄昏便匆匆下葬。
送葬的村人散去,坟前只剩唐欢叔侄俩,董明华及其父母。
唐欢跪在坟前垂头落泪,旁边宋陌陪她跪着,目光沉重。
“爹,娘,你们先回去吧,我留下来陪锦枝。”董明华一直心疼地凝视着唐欢,察觉父母还守在这里,赶紧转身催促二老回家。锦枝这般难过,不知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他陪着就行了,不能劳烦爹娘,更何况二老留下也没有什么用。
俩孩子打小就在一块儿玩,锦枝是董母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柔婉懂事,这门亲事她和丈夫都很满意,如今锦枝丧父,她是真心疼啊。听儿子说完,董母欣慰的拍拍他肩膀,走到唐欢身边,将人揽到怀里柔声安抚:“人死不能复生,锦枝别太伤心了,痛痛快快哭一场,咱们还得向前看啊。你看,你还有你二叔,有明华,还有伯母跟你伯父,我跟你伯父可是一直把你当亲生闺女看待的,好丫头,咱别再哭了,行吗?”
除了师父,唐欢不喜欢跟哪个女人有身体接触。
她很自然地离开董母怀抱,一边垂头抹泪,一边哑声道:“伯母放心,锦枝明白的,只是想在这里多陪陪我爹。你们跟着操持了这么久,快回去歇着吧。”
董母眼圈一红,不忍再多劝,转身对宋陌道:“他二叔,那我跟明华爹先走了啊。”
宋陌点头。
两人离开后,董明华看看唐欢,跪在她身后,犹豫片刻,对宋陌道:“二叔,您这两天都没合眼歇歇,不如也先回去吧,明华会照顾好锦枝的。”这两日锦枝一直守灵,宋家人来人往,他想安慰她都不能,现在他有些克制不住了,她哭得那样伤心,他的心也快碎了。他没有害岳丈,岳丈却因为他而死,因着这份愧疚,他对锦枝怜意更甚。他董明华发誓,从今日起,他要跟表妹断绝那种不该有的关系,表妹只是表妹,锦枝才是他真正想照顾一辈子的妻子。
唐欢在心里臭骂了董明华一顿。二叔,二叔是他能叫的吗?他们还没成亲呢!跟宋陌的叔侄关系就够她头疼了,谁曾想还有个什么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师父这是故意折磨她呢吧?
幸好这两日她已摆脱了“锦枝”对这身体的影响,否则现在可能真就同意了!
不等宋陌有所表示,唐欢先扯住他袖子,“二叔你别走!”然后才侧对着身后男人道:“明华你先回去吧,我现在只想让二叔陪着。咱们虽有婚约,可,可还是要注意些……你走吧。”
董明华诧异地看着她。锦枝,锦枝竟然不想跟他在一起?
唐欢可没心思跟他默默对视,抬头望向宋陌。
宋陌原本要答应下来的。侄女一直很依赖董明华,有些话他说不管用,换成董明华劝她,可能就管用了,再说大哥刚死,两个孩子就算多相处一会儿,旁人也不会误会什么。
但侄女开口留他,不让他走。
宋陌便回头劝董明华:“那你先回去吧。”
长辈发话,董明华再不愿,也不好强留,安抚唐欢两句,恋恋不舍地走了。
寂静的坟头,终于只剩下叔侄二人。
唐欢膝行着挪到宋陌身前,哭着扑到他怀里,“二叔,我爹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二叔,我好难受啊……”小手贴紧男人胸膛,状似无意地在那结实胸口摸了两下。嗯,不错,虽然年纪大了点,身上还是挺令人满意的。
宋陌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虽说侄女长大后他再也没有抱过她,最多摸摸脑袋,但这毕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她哭着向他寻求安抚,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接触而生出旁的心思?
他抱住她肩膀,轻轻拍着,“锦枝不哭,二叔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怕,有二叔在,没人能欺负你。”
男人的怀抱温暖结实,让人心安。
唐欢心安理得地赖着不走了,双手抱住他腰背,脸埋在他胸口,小声抽搭道:“二叔,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我不敢一个人住在家里,害怕。”同住一个屋檐下,机会多多。
这事宋陌早就考虑过,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放心,今晚二叔就搬过来。”她一个姑娘家,家里又刚死了人,当然会害怕。
唐欢满意地笑了,闭上眼睛想,这个二叔真不错。
“锦枝?”
侄女久久没有说话,宋陌心里慌了一下,低头,别过她小脸,这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眼睫上还挂着泪珠,说不出来的可怜。
“锦枝,醒醒,咱们回去吧。天都快黑了,二叔还要搬东西……”一直跪在这里肯定不行,她这么大,他也不好光明正大地背她回去,只好叫她。
唐欢揉揉眼睛,装迷糊:“二叔你刚刚说啥?”
宋陌扶她站起来,一边替她拍膝盖那里的尘土,一边重复了一遍。
唐欢没敢再做小动作,乖乖道:“好,锦枝帮二叔搬东西。”
叔侄俩回了村子。
宋陌去哪儿,唐欢就去哪儿,寸步不离,更是不肯一个人留在宋家。她这副样子落在宋陌眼里,就成了胆小害怕,自然不会强留她在宋家等着。好在两人一起忙活,来回三四趟就把宋陌的东西全搬了过去。
搬完了,天色已暗。
唐欢想做饭,宋陌让她回屋,“二叔做吧,你去屋里躺会儿,饭熟了二叔叫你。”刚刚都累成那样了,他不舍得让侄女辛苦。
唐欢推辞不过,只好先进去,过了一会儿又遛了出来,见宋陌坐在灶膛口,眼睛盯着面前的火苗若有所思,连她出来都没注意到,便搬个小矮凳坐到他旁边,小声问他,“二叔,你想什么呢?”
宋陌回神,不答反问,“你怎么出来了?”
唐欢低下头,攥着衣角,半晌才道:“我一人待在屋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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