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半轮朝阳跃出海面的时候,武家颂才慢慢地向船舷边走了两步。
潘荷仍被他拥在怀中。然而身体绵软,仿似布偶。她的脸垂在武家颂的肩头——神情有些奇怪。
大凡被活活勒死的人表情都不会好看,该是很惊恐愤怒的。可在武家颂没有去看的潘荷脸上……却停留着惊恐、悔恨、解脱与开心交织在一起的神情。
算不得美丽,但也算不得狰狞丑陋。
武家颂又慢慢地走出几步,到了船边、停下来。
这时候海风吹过来,将潘荷的发丝吹起、拂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本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死水。在感受到发丝的轻抚时候才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想要将潘荷的味道留在心里。
可嗅到的是因为失禁而从潘荷的身上渐渐发散出来的臭气。
他皱了皱眉。侧过脸,松开手。
潘荷的尸体面朝天空跌落海中。
……
……
又过一会儿,甲板上开始有人探头探脑。
舱内的人对于甲板上发生的事并未了解太多。只晓得这一夜惊涛怒号,巨舰几乎倾覆。又听到各种可怕的声音、还有血腥的味道。
他们忐忑地度过一整夜之后,终于在天将亮时发现一切都渐渐平息下来。随后陆白水去了舱内安抚人心,所有人终是略松了口气了。
只是这些人却不晓得,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事情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武家颂在船舷边静立一小会儿。在太阳完全跳出海平面之后转了身,抬脚往船楼的第三层去了。
三层是李云心与陆白水的居所。但李云心只在登船那天在房里略做停留,随后就改头换面去了舱底。然而武家颂却熟门熟路,似乎早就观察许久、早就晓得了。
他走到李云心的房门前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没有迟疑,伸手轻轻推开了。
便看到李云心站在屋中的地毯上,面前悬浮一张画纸。几缕晨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正将他笼在其中,还可以看得到那光线里翻飞的细微尘埃。
一门之隔,却仿若两个世界。外面有清晨的冷风以及涛声。屋内却温暖若春日,安静得可以听到衣物摩擦的沙沙声。
武家颂进门走了一步,反手将门关上。就静立不作声了。
看到李云心又盯着那幅画参详一会儿、伸手添了几笔。才招呼他:“武大掌柜,坐。”
武家颂沉声道:“龙王在上,不敢。”
李云心仍未抬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再隔一会儿才随意地说:“怎么样。解气了么?”
“龙王的恩情,这辈子都是难以报答的。”武家颂慢慢抬起手,长揖及地,“多谢龙王为我虐杀谢生。”
“哈哈……虐杀。这个词儿用得好。至于恩情么……报恩的法子多得是。只看你想不想罢了。”李云心笑着摇摇头,瞟了他一眼,“潘荷呢?死了?”
“死了。”
“嗯。”李云心便应了这一声,继续专注地看他的画去了。
房间里又安静好一会儿。武家颂轻出一口气:“据潘荷说,她所知的共济会据点在白山路辖下的丁县苏家集。”
“苏家集外三里处有一座采石场,巢穴就在那里。这一个不是寻常的共济会外围人员聚集地,而是有新任长老坐镇。”
“最近共济会的新长老又在那里传道——传的是道统、剑宗的道法。来者不拒,说是要继承玄门正统。但与此同时还在做些别的隐秘事。潘荷知道得不太多,但与……手雷、火药、飞龙枪有关。”
“此类据点,潘荷已知的还有二十四处。但应该还有更多。我稍后画出地形图,一并呈给龙王。”
他说了这些,又垂手沉默起来。
李云心最后在画卷上添了两笔,将笔搁在虚空里。又往身边一抓,凭空抓出一方白巾。一边慢慢擦着手,一边在房中踱步,看武家颂:“武大掌柜——我为你杀死了共济会和木南居都想要的人,出气。你却只给我这么点儿消息……你这报恩的力度嘛,啧,不够。”
武家颂微微摇头:“龙王说笑了。我这样的人物,哪里能叫龙王为我杀人出气……人,龙王想杀自然就杀了。”
“眼下我对龙王说这些事,也不是为了报恩。而是清楚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龙王手上、又在茫茫的海上。龙王可以叫我脱胎换骨,也可以攫了我的魂魄打散,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我说这些,只是为了保命。”
李云心走到他面前停下。上下打量他一会儿,终于笑起来:“你们木南居的人。虽然做事的风格惹人厌,但脑袋聪明倒是不假。比共济会的蠢货强得多。”
“那么继续说说,你们那个木南居主人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我问一次。”
他笑着说这话的时候……却叫人想起曾对谢生说的,“我说一”、“我说二”、“我说三”。更难忘那谢生被他残忍地虐杀至死的情景。
武家颂只犹豫了一息的功夫。便开口道:“木南居主人,据我所知,也叫清水道人。另一个身份,则是画圣转世。”
李云心先微愣,后微笑:“还以为你会叫我费些功夫。聪明人。”
“不过画圣转世……”李云心看着他,“是画圣,还是画圣转世?”
两者的区别是很大的。画圣自然就是“那个画圣”。而倘若转世了……一个人转世之后,性情可能大变,就连性别都可能大变。那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而完全成为了另一个新人。
虽说若真是画圣转世,必然会有法子保留许多从前的东西。但……看于濛就知道了。他还记得自己是剑圣,也能收服自己前世的琉璃剑心。可已不是从前那个心无波澜的圣人了。他甚至想要在这样的情势下,携美隐居呢。
“就我所知道的,是转世。”武家颂说。
李云心点了点头,又慢慢地踱步走开,将擦手的帕子丢下。那白巾便消失在虚空里了。
“余下的……”武家颂说,“我再不能——”
李云心轻轻抬手打断他:“罢了。别的也用不着你说了。只是证实下我的猜想罢了。你说得多了,回去岂不是要死了。”
武家颂一愣。
李云心仿是看得到他的表情:“你又不是什么美人儿。我带你在身边做什么?”
“杀谢生是我想杀……嗯,也算是叫你出出气——看看你这人知不知道报恩,能不能帮我从潘荷的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来。结果你倒是全做到了,我欣赏你。”
“所以你还得活着回去。去告诉你们那木南居主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云心重新走到那幅悬于虚空之中的画卷前、用手指在画上点了点,“谢生的神魂,被我画到这画儿里了。记忆、心志,都保留了下来。但是……”
他向画上扫了一眼,笑起来:“在这画里,还有节鲛。”
“他晚上死得快——一会儿的功夫而已。到如今没法子死了,就得清醒地体验一切——我想叫他体验多久,他就得体验多久。”
“但这家伙的嘴比我想得要硬。这一两个时辰都没开口,反而要疯。我只好在他的神识快要崩溃的时候再帮他重画出来,叫他继续体验。你知道,这种事情很麻烦的。”李云心摊了摊手,“所以希望你去告诉你家画圣,这样子我可能问得出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可能问不出……”
“她如果不想叫我知道什么事,最好赶在谢生的神魂崩溃之前,亲自来见我,对我亲口说。哦——”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要分身。要真身。”
进入这舱内之后武家颂一直很平静。这种平静说不好是镇定、还是“哀大莫过于心死”。
但到如今听说李云心要放他走,神情才终有些松动。
他下意识地往画上看了看——可稍一触及就赶紧转开:“……龙王。”
犹豫很久才道:“如果龙王要我走……要我去传话儿——我就还有几句话得向龙王问清楚。不然这话,很难说。”
“哦。”李云心一挑眉,“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谢生的神魂直接打散、拿到我想知道呢?”
武家颂便又愣了:“……龙王料事如神。”
“看来你也是懂行的嘛。”李云心摇摇头,“好。你这么跟你家主人说——我之前被他们搅到这个事情里,好不容易才脱身。如今为自己找了真龙这么个靠山,是很想要置身事外、潇洒快活的。”
“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我惹了一身骚,难洗得掉。如今有了个谢生,其实是个好靶子——大家都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我正可以脱身。那我为什么还要杀了他、把他的神魂留在手里,握一个大麻烦呢?”
武家颂便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
可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足足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李云心又说:“为什么呢?”
武家颂茫然地抬起头。但发现李云心不是在问他。而是看着窗外——可视线并没有焦点。
他便将头又微微垂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