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真圣人在此,“即刻以神通击杀八龙子”应当的确是可能的事情吧。
但问题是,在此的并非真正的圣者。苏玉宋与卓幕遮拥有圣人四分之一的力量,但实际上真正的实力或许还要再弱些。道法如此玄妙……他们二人并不能将这些力量完全发挥出来。便譬如两个力量相当的壮汉,精通武技的与一窍不通的,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但即便如此,苏玉宋认为倘若八龙子齐齐来攻,他将其顷刻灭杀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问题是……
这些宗座、掌门们,似乎说的是另外一码事——就在此地、此刻,当即做法施展神通,在一瞬之间令八龙子全部殒命。且他们的神色郑重,没有丝毫挪揄刁难的意思。似是认为此举对于太上圣者而言极为容易,乃是“举手之劳”一般的事。
这一点,对于目前的苏玉宋与卓幕遮来说,是做不到的——不但做不到,他们甚至想不出任何可能性、来实现这一目的。
苏玉宋与卓幕遮微微皱眉,相视一眼。因为两人还意识到另外一件事——宗座与掌门们说,龙子“必有可怕图谋”。
两位伪圣禁居小云山多年,平日里除了游魂,见过的真正修行人极少。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并不想因频繁的接触而露出马脚。但并不妨碍他们知道另一件事:这些高阶的修行人,说话都是很认真的。他们绝情弃欲,已经剥离了许多世俗间正常人该有的感情。这使得令他的言语中很难出现“夸张”、“揣测”、“恫吓”之类的意思。许多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事情,便“的确就是那样子”。
因而如今在阵前他们说出了“必有可怕图谋”的这件事,便意味着,他们在心里确认这一点。
苏玉宋与卓幕遮自然也确认这一点——即便有同为太上境界的真龙坐镇,妖魔们也不会这样愚蠢、只以这样的力量附上各种谋划来攻云山。实际上龙子们是希望妖兵妖将多多死些,他们好取了魂魄来用。
据他们二人所知,这才是龙子真正的“可怕图谋”。只是宗座与掌门们不晓得这一点……因而才认为“必有可怕图谋”吧。
于是……此刻的两位伪圣并未将他们众口一辞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既然他们做不到这件事、也并不想做这件事——苏玉宋化身的极青大帝便开口道:“我已知晓诸位的心意。但此事,眼下却做不得。”
他开了口,诸修便只能静听。
“此次,我们守,妖魔攻。击溃妖魔并非此战本意,确保云山无虞才是。我二人之所以以化身来此,便是要留本尊在云山,以防妖魔生事。”
“且,妖魔之中更有真龙。如今我二人现身,真龙却未现身。倘我二人以太上修为上阵——真龙岂会坐视不理。太上之争……一千年前已有过一次。而今的真龙又与一千年前的那一次不同,乃是天下妖魔的共主。”
“此战,由你们去做,最坏的结果或是生灵涂炭、玄门遭受重创。但倘若由太上修士直接参与其中……所谓生灵涂炭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最坏的结果,更有可能是天下人道气运毁于一旦吧。”
“因而我二人此番来,便只为激起士气、稳定阵线。此前接连两次出手已是极大的冒险。击杀龙子……此事不可。”苏玉宋略顿了顿,“因为我已感知到,附近有强大的力量隐匿。”
他口中的“强大力量”,乃是暗指真龙。他不晓得真龙是否来此,但他都不晓得,修士们更不会清楚。这样的话,已经足以为他“不出手”这件事提供充分的理由了。
可……在短时间内叫他心思又再一次动了动的是——听了他口中“附近有强大的力量隐匿”这句话,诸修脸上竟有了然的神色。
瞧这神情的意思应当是……“果然圣人早感应到了”。仿佛这些宗座、掌门,也早知道这事了。
然而就如同此前那一句“可怕的图谋”一样,苏玉宋与卓幕遮同样未曾留意。
换做从前,如此举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可而今……无比强大的力量充斥在他们的身体之中——两个世俗凡人一般的意识拥有了这样的力量,是无法如同那些绝情弃欲的修行人一样冷静从容面对的。他们太喜悦、太骄傲。这些炽烈的情感占据他们的头脑、麻痹他们的意识,叫他们短暂地迷失了。
因而在苏玉宋说了这些话之后,诸多宗座、掌门沉默一会儿,便由枯蝉子再开口道:“既然圣人早料到这一切、听着也是有了准备,我们就不再多言了。”
“只是……我方士气虽盛了,但实力仍有不足。圣人可还有应对之法?”
听到了这里,苏玉宋与卓幕遮终究是听出些别的意味来了。
这些宗座与掌门们……似乎在心中对他们起了别样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两位圣人入场之后、虽展示出了强大的力量。然而这种“强大”是相对于低阶修士与从未有过如此体验的两个游魂而言——但落在修行了数百年的各位宗座、掌门眼中,却显得……不像是“圣人应有的手段”。
又或许是因为,此前苏玉宋吩咐枯蝉子去捉拿白云心、红娘子。而那位宗座在忠实地履职之后却发现他所捉拿的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此没了音讯,由此心中生疑。
亦或是因为其他一些、真正的玄门修士才晓得的、游魂们却一时没有意识到的内幕、细节——
苏玉宋与卓幕遮发现,他们此前出场、出手……似乎成了一个败笔——在这些宗座与掌门面前。
而实际上在道法方面……而今这两个游魂也的确算是在一干玄境、真境的高人面前“班门弄斧”吧。但毕竟是被压抑了一千年的“出云山”的渴望令他们忽略了许多事,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既察觉了这样微妙的一件事,苏玉宋便沉声道:“诸位想要看一看应对之法么?我这里,倒的确有一个应对之法。”
他说了这话,手掌一翻。
掌心便忽然多了一个怒目而视的小人。
“此乃第九龙子,号称渭水龙王。”苏玉宋平静地说,“此前也杀伤我玄门修士多人,想来诸位都有耳闻。到如今——我将此獠斩在阵前,诸位以为,可否再振我军士气?”
……
……
两位伪圣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琴君与睚眦仍立在黑塔上。
从此处看,极远处那些巨大妖王的身形亦清晰可见,仿佛就在十几步之外。而妖兵妖将则如同汪洋大海一般铺散开来,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们在这里听不到伪圣说话,所看到的伪圣模样,也不过是一点模模糊糊的金芒罢了。但妖魔亦有妖魔的神通,两人面前仍有此前琴君做法圈出的一面镜子,叫二妖能够清晰看到阵前的景象。
于是在看到李云心现身苏玉宋手中的时候,琴君轻出了一口气。
看着……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思。
“我们猜对了。”极美貌的妖魔轻声道,“双圣果然有问题。也证明张正忠说的是实话。”
睚眦微微皱眉:“我倒是没有料到……竟然是如此的。双圣千年不出山,我原本猜着是渡劫出了问题、或者已经飞升了但玄门又没有新圣人,因此隐瞒了消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被夺了舍!”
“哼哼。”琴君冷笑——她看起来向来温和从容,这种冷笑却是极少见的,“且依我看,那两个游魂并没有自知之明,从前的修为也并不高。”
“刚才两人的两击,瞧着威风得很,也的确不是你我能做得到的,但还是露了马脚。”
“太上圣人,是何等的境界。他们的手段已不在灵力与威能的范畴了——该是倾覆天地大道与规则。而那两人……却如同孩童手持了绝世神兵一般——胡乱劈砍出去也能切金断玉,可落在行家的眼中,一眼就看得出……那剑可本不是他们的。”
“不过是……以远逊于太上境界该有的灵力,施展出了玄境的手段罢了——甚至还不如。你我瞧得出,那些洞天流派的宗座、掌门们,也该瞧得出吧。况且他们在云山上那么多年,慢慢留意到的蛛丝马迹应该更多。”
“如此说的话——”她顿了顿,“张正忠也说对了一则——我们可以试一试,攻到云山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不激昂,也没什么凛然的神色。但偏偏比任何豪言壮语都叫人心旌激荡,只觉得她既然说了,就一定做得到的。
睚眦沉默一会儿:“为了那云山上、得到了就能成为群妖之主的宝贝?”
琴君便笑了:“那种宝贝,你相信真地存在么?”
睚眦一愣:“少龙主的意思是……”
“我相信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但不会是得到了就能成为群妖之主。否则,玄门何苦同我们这般厮杀。二弟,你想想看——”他在风中抬起了双臂,大风便将他的袍袖吹拂得猎猎作响,“双圣一千年未出世,而今我们知道,已成了傀儡。”
“真龙呢?同样沉睡了许久、同样避世。你我在这一千年当中曾有几次往东边去、为了探个虚实。然而真龙从未露面……”
“但如今知晓了双圣的状况,我却也在想——既然真龙也反常,会不会是……实则在畏惧什么。”琴君侧脸看睚眦,“譬如说那云山上的东西,不是能叫人成为群妖之主,而是能够威慑我们如今的群妖之主、才叫她在这一千年里都不敢妄动呢。”
她这话说得不算离奇,是在情理之中的。可对于一件事“在情理之中”的猜测有许多,她如今这话实际上并没太大的用处。因而睚眦轻轻摇头:“少龙主猜得有道理。但还是在猜测。”
“所以要往云山上去看。二弟——”琴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妖魔不是玄门。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已忘记了从前是什么模样了。”
“从前的妖魔,只敢在山林中战战兢兢地求生。稍有动静,便怕是玄门的人要来除魔了。直到先有金鹏王、再有真龙王。直到如今我们妖魔兴盛了数千年……但也只是数千年而已。相较玄门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的繁荣。可即便如此到了如今,便也有了衰败的气象了。”
琴君在风中叹一口气:“鹏王被封印,真龙久避世。玄门在衰落、妖魔也在衰落。可我们经不起与玄门一样的衰落——如今是坏时候,也是好时机。我们能抓得住机会、才能叫妖魔继续兴盛下去。人道昌盛……哼。妖魔倘若也知道礼仪教化,岂是人道能比的。”
睚眦惊讶地看着琴君:“少龙主……这是何意?”
这个时候,极远处的妖魔们似乎喧哗起来。两人面前的镜中便有一个玄境大妖魔露面,在与这二人相隔数百里远的战场中向琴君发问:“少龙主,怎么办!?”
这大妖魔看起来略有些慌乱,而他身边的众妖也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实际上,大妖发话处正是阵前——他们这一部的妖兵已经慢慢收束了回来,与追击的玄门道士之间隔了一道甚宽的开阔地。地上满是尸首,妖魔居多。
应当是刚才被书圣与剑圣的两击夺了锐气、被反扑时留下的尸首。
这个玄境大妖没有现真身,而是在地上的群妖当中掠阵,瞧着乃是琴君派遣的阵前指挥。
令他略显慌乱的不是旁的。而是……对方阵中,那金光灿烂、身形巨大的极青大帝掌中的一个人。
但实际上如今已不算是人形了——龙族第九子、得道真境大妖魔、渭水龙王李云心,此刻现出了真身来。
琴君与睚眦隔着镜子看,只能看到影像、感知不到灵力。但只瞧模样,也知道这龙族大妖如今油尽灯枯了。螭吻,乃是百丈的龙身。可如今书圣掌中的螭吻龙身却只有数丈罢了——
虚弱无力地盘在那里,像是一条病恹恹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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