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打在木质栏杆上,氤出一片水晕。
风大了起来。狂风将纱幔吹出猎猎声——原本该是罗衣轻舞纱幔帐的厅堂,此刻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两分肃杀气。
一息之后,暴雨疯狂落下,天地间一片水汽茫茫。
在这样的烈风、飞纱、倾盆暴雨中,凌空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几前,脸上带着平静柔和的表情,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起伏。
她说不要放布帘,就没人敢放布帘。
狂风便裹挟雨滴从窗口冲进来,将每一个人的衣服都吹透了。
这天地之势,再合上这凌空子身上的气势,一时间几乎令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人在心里想这暴风雨是不是这位仙子召唤来的——仙人之威,并不是凡人可以揣度的呀。
她说了那话之后足足过了几秒钟,裴决子身边的那位管事,才抹一把额头冷汗,轻轻扯扯他“主人”的衣角。
管事今夜,觉得快要抓狂了。
自家主人不晓得是不是吓着了,一整天都不对劲。
照理说他在世俗间的身份再高、家世再好,在面对洞天首徒的时候,也不该拿乔的。
皇族的地位高不高?
可前朝的皇族便据说是触怒了一位洞天高人,同时失去了道统和剑宗的宠眷。于是才有大庆太祖皇帝兴起义兵,将前朝皇室赶尽杀绝——没有一位修士干预。
但如今自家主人就像是傻了一样。那凌空仙子已说了两次要看画!
他还是站在原地,又像之前一样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管事的又扯了一次,众人几乎都在拿眼神儿催他了,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解开了腰间的一个布囊。
然后毫无顾忌地将那画抽出来,走到凌空子的席前,把那画搁在上面,就又像木偶一般退了几步,退回到管事的身边了。
他这一连串动作,真叫在场诸人背上开始冒冷汗。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裴决子,从来想不到这位即将接任皇家大画师位子的高人竟然是这种做派和性子。
“狂放不羁”、“不拘小节”的性子跟他们在场的任何一位都可使得,但,怎敢跟凌空仙子这样子?!
修行者本就喜怒无常啊……
要说下一刻这凌空子就暴跳如雷将这裴决子杀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
可好在……那位白衣仙子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干。
她抬头看裴决子一眼,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回到那画上。
然后将画卷在桌面上缓缓摊开,仍旧那样专心地坐着,看那幅画。
众人这时候意识到……
没什么歌舞,没什么寒暄,没什么礼制——宝华会已经开始了。
大概……这才是修行者的做派吧?
这样的简单直接。
《渔翁钓叟图》是一幅珍品,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难得一见。因而即便是畏惧于凌空子的“高深莫测喜怒无常”,也有人抻长了脖子想要看得仔细些。
四位画师能够看出些门道,但不够多。至于另外一些普通人,能看的就真的只有那画儿,和画带给他们的感觉了。
刘老道急得直瞪眼——因为一群人慢慢地围拢过去,已将那画卷挡住了。过一会大概还会有人托着画,给靠窗边的这些野道士们远远地“瞧一瞧”,可哪里能比得上凑近些看得分明。
李云心就笑着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子:“过去看。你可在那十二席里,怕什么。”
这时候前面的人将凌空子的身影掩住,这些靠窗边的野道士也敢低声说话了。这才在狂风大雨里,瑟缩着彼此打个招呼。时葵子抱着肩膀挪到刘老道身边:“你去嘛,看到了,回来跟我们说说。”
李云心说话的时候老道略犹豫,时葵子这一催,他就不犹豫了。
他便起身,扫了一眼身边这些道人,理了理胡子,道:“好,这就去,这就去。”
不管因为什么请了他来,至少这一刻他觉得在这些同道面前大涨颜面了。刘老道一走,李云心收敛了笑容,重新盯住裴决子。
他原本的确是为了《渔翁钓叟图》来。
看了眼下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那裴决子……不是人啊。
本来只觉得他神色怪异。可自从天上滚了闷雷、暴雨倾盆之后,裴决子就变得神情呆滞了。李云心觉得这种呆滞,是因为他在试着全神贯注地“处理”某件事、对抗某种力量,因此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在尽全力,甚至于某一刻……
李云心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钻出来了——像是一条生着黝黑粗毛的腿。但只那么一瞬,就又触电似地缩回去。
这裴决子……
不是原本的裴决子了。他所看到的,便是附了他身的东西因为太过尽力去对抗某种力量,差点出窍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在对抗凌空子。可李云心看凌空子,觉得这女人并未发现大画师的异常。
这一点也很奇怪……
她一个化境巅峰的修士,竟然看不破一个附身鬼?
李云心便试着闭上眼,只用灵力去感应。
结果真真吃了一惊——
的确感应不到阴灵鬼气。
这东西……有些门道。
那么大概是在对抗另外什么存在的什么力量了。
他睁开眼睛,往窗外的阴云之中看了一眼。
有意思了。今晚,妖魔鬼怪大游行啊。
那一边有身份的人都去看画了,他们的随从便退下来,往窗边走,候着主人开宴。
先前在楼外被李云心教训的小道童哆哆嗦嗦地走过来,特意凑到李云心身边,用得意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你还有心思坐着。知道一会儿会怎么样吗?”
李云心在心里想事情、临时调整些计划变动,便随口应:“不知道。”
小道童见他神色有些呆滞,只当被今夜的场景夺神,更得意:“那,想不想知道?”
李云心翻了白眼,嫌他聒噪打断自己思路:“并不想。”
小道童一愣,又生气:“嘿,要你嘴硬。我告诉你,一会儿,我师父会叫你师父画作献给那仙人。你师父是什么手段你清楚,必然粗陋不堪。嘿,那时候,我师父便说你师父对仙人不敬——既然上了这十二席,岂会只有这点水准?当然是未尽全力了!”
“那时候不管那仙人生不生气,陪坐的府尊、府尹总是要生气的。就办你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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