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非池眼中的那潭平静的湖水猛地翻涌了下。
这些年他从未花时间细想过去,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没打算回头,回忆于他来说不过徒增烦恼。
回国后接触到的人和事,也没有能勾起他尘封的念想。包括重逢后的叶钦,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跟从前判若两人,仿佛把盛开过的所有锋芒都收了起来。
对于这样的状态,程非池反倒觉得放心。然而在听到叶钦说要追他的同时,这份脆薄如纸的安全感陡然被击破,汹涌的潮水将他刻意埋藏的往事悉数卷起,铺开在眼前。
秋风萧瑟的傍晚,空荡荡的教室,飘在空气中的饭菜香,还有顶着明媚笑脸说要追他的少年。当时的叶钦无惧无畏,眼中盛满光芒,耀眼得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头顶的灯光倒映其中,又有哪些是自他瞳孔中迸射而出。
就是这光,牵引着他一步步靠近,一点点沉沦,最后又被一锤击破,醒来后痛不欲生。
时隔多年,心脏再次产生类似刺痛的感觉,是触景伤怀又或是余韵残留在当下都不那么重要,程非池收回视线,焦距落在虚空的任意一点,稳住心神后道:“你回去吧。”
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叶钦知道这等同于拒绝,但他并没有因此受打击,再次提起嘴角保持微笑:“现在好晚啦,我能不能在这儿住一晚啊?”
程非池没答话,搭在门框上的指腹因用力微微泛白。
叶钦再接再厉地追着道:“我现在会做家务了,扫地洗衣服都可以,我还会煎鸡蛋,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学,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不用了,我这里不需要人照顾。”
“怕被人知道吗?你放心,到外面我也不会乱说,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不会……”
“别人怎么说我不在意。”程非池打断他的话,“该在哪里就回哪里去,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就退回卫生间里,关上门,将叶钦挡在外面。
叶钦到嘴边的话没来得及说,脸险些撞门上。
他心想程非池或许需要消化的时间,按捺住闯进去的冲动,回到餐厅给桌上的花喷了喷水,冲卫生间方向说了声“那我先走了”,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今天晚上的星星叠得瘪瘪的,有些委屈,字迹却是端正饱满,里面写着: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盛夏酷暑,烈日当头,叶钦三天两头往花园酒店跑,实际上并不清闲。男三的戏份临近收尾,郑悦月又给他接了两个当地的杂志拍摄,在这节骨眼上,还有朋友探班来访。
廖逸方是提前约好的,宋是先斩后奏飞机降落在S市才给他打电话。
两人凑巧地坐了同一班飞机,还正好是邻座,因捧着同一本书在飞机上聊起来,到了地方发现去同一个地方,又相谈甚欢地聊了一路。
到了苍泉山上,发现找的居然也是同一个人,两人大呼缘分奇妙的同时畅所欲言了一整个下午,弄得叶钦恍惚以为自己是一缕无色无味空气,被无视了个彻底。
不过正好乐得忙里偷闲,抱着手机给程非池发冷笑话。
他自己刚放话说要追人,起初的诚意尤为重要。可他知道的追人手段无非从前用过的那些,当年挺管用,放在现在兴许也能起效果。
不让他进门,发短信总可以吧?
“有一天,女娲一边捏泥人一边笑,盘古不解地问她在笑什么,女娲说:‘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叶钦边打字边念念有词,把一旁讨论学术的两人吸引过来,意外地又解锁一个新共同点笑点奇低。
当两人再次为“小明和小红在后山碰头然后他们就脑震荡了”笑得前仰后合时,叶钦依然没有收到程非池的回复。
他不敢发太多,怕打扰程非池工作,每条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廖逸方和宋的反应就知道。
因此得不到回应便让人尤为失望。程非池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用行动说拒绝,叶钦想把当年的事说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况且就算他得到机会说了,程非池也不见得信。那些事他都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早在心底长得盘根错节,根本无法用只字片语轻易带过。
六年前第一次追求之路就算不上顺坦,这次更是开启了高难度模式,还是单机的,系统跟程非池一样铁面无私,让本来就手笨口拙的叶钦更加摸不着门道。
在廖逸方和宋的欢笑声中,叶钦长叹一口气。
把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安排在离剧组最近的民宿里,廖逸方惊奇地问这边怎么这么冷清,不是应该有粉丝来追星吗?
叶钦告诉他剧组对外保密,而且这山属于景区,大部分地方都被剧组包了,那些后援会啊前线啊什么的也都守规矩,不会随便透露偶像的行踪,不然这么点大的地方根本经不住粉丝闹腾。
廖逸方点头表示理解,随后说:“我在微博上认识一个朋友,是你的粉丝,叫‘软哥不是铁妹’,你认识吗?”
经他提醒,叶钦才想起来自己的粉丝有个称号叫“软妹”,这蠢得要命的微博名已然把皮下的身份暴露无遗,叶钦看着廖逸方对那个软妹十分友好的样子不禁称奇,心想周封还挺有两下子。
廖逸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学术研讨会来S市,来苍泉山只是顺便。
叶钦收下他和宋带来的零食大礼包,走到民宿回廊拐角,碰上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嘘”周封拉着他到角落,视线还落在后面,朝廖逸方的房间方向瞅,“那小子什么来历能不能把他赶走瞅他那样就是看上我们家圆圆了我靠!”
那小子指的是宋栩。
叶钦反应半天才接受了眼前这个人确实是周封的事实:“你怎么来了?不上班吗?”
“请假的,回去要连上半个月夜班。”周封急道,“幸好我跟来了吧,不然媳妇儿怎么给人骗走的都不知道。”
叶钦:“……宋是直男。”
周封看着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指自己鼻子:“我以前不是直男?你不是直男?现在还不是弯得明明白白?”
……这么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在周封的唆使下,叶钦返回去敲开廖逸方的房间门,以“哥有事跟你说”为借口,把在他那儿玩的宋叫了出来,然后帮人帮到底,以“你最近胖了月月姐叫我带你一起减肥”为理由,拉着宋跟他一起绕着民宿跑了十圈。
跑完宋生无可恋,回自己屋洗澡睡觉,叶钦休息一会儿准备回去,没走两步,在空荡荡的民宿庭院里看到两个人。
廖逸方拎着行李走在前面,步子迈的很急,被个高腿长的周封在两步追上,抓到人就拥在怀里,行李应声落地。
廖逸方起初挣扎得厉害,后来周封不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原本锤他后背的手渐渐不动了,一阵模糊的嘤咛声后,笼罩在树影下的两个人紧贴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
从叶钦这个角度,能看到廖逸方抱着周封的手臂,还有周封微微垂低的头。
他们在接吻。
叶钦屏住呼吸,走到民宿的篱笆墙外面,才将别着的一口气呼出来。
他看着头顶的一轮圆月,心中颇有功德圆满之感,恨不得给他们俩鸣鞭放炮,摆上百十来桌酒席……如果他有钱的话。
许久未有过如此轻松开怀的时刻,回剧组的脚步都格外轻快,仿佛借此看到零星的一点希望,能顺利把哥哥追回来的希望。
次日原本打算亲自送他们俩去机场,起床接到廖逸方的电话,说临时有事提前走了,等他回首都再聚。
过一会儿接到周封的,他火急火燎的说要去追人,叶钦这才晓得他俩昨天没谈拢,吻是强吻,廖逸方究竟有几分动容没人知道。
周封兀自认为这是革命性的一大步,跟叶钦说话也是眉飞色舞喜气洋洋,浑然没了先前进度不如他时的颓丧。
周封着急追人,叶钦便没拉着他多说。
回去拍戏忙起来也没顾上问,等到晚上拿起手机,周封已经心有灵犀地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在电话里说:“其实我也没干啥,他不是想要安定的生活吗,我就把工资卡、车钥匙、房产证那些身上值点钱的东西都给他了。”
叶钦咋舌:“班长收了?”
“那倒没有。他不肯收,让我拿给别人去,让我滚得越远越好,我说‘你在这儿我能去哪儿啊’,他就站起来收拾东西,往外跑,我就追,边追边说‘我爱你’。”
听到这里,叶钦就确认他跟周封没法使同一招了。这话他要是对程非池说,迎接他的就不是吻了,而是冷冰冰的门板。
“班长还是心软啊。”叶钦感叹道。
“可不是吗?”周封还沉浸在喜悦中,“亏我脸皮够厚,楼底可不是谁都能蹲得住的,上回执行任务受伤了,我打着石膏在他家楼下蹲着,他起床开窗就能看到我,你说他能不心疼吗?”
能啊,程非池就能。这事儿要是换做他,能面无表情地把人送到医院,然后调头就走。
想到这里,叶钦竟不知该为程非池对谁都同样态度的秉公无私感到失落,还是该为自己总是形容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争取到不少相处的机会而庆幸。
电话那头的周封还在总结经验:“反正你牢记八个字,投其所好,想啥说啥,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真心一定能换来真心。”顿了顿,疑惑道,“,这话好像是你告诉我的?”
理论知识扎实得能写一部追人宝典的叶钦,在拍摄还剩最后三天的时候再次抽空去了趟花园酒店。
专用电梯的密码没改,进门的密码改了。
这完全在叶钦的意料之中。
电梯密码是程非池亲口告诉他的,房间密码则是他未经过主人同意私自猜的,若不是因为他屡次不请自来,把这儿当自己家,程非池大概不会花时间去重设密码。
高中那会儿,程非池的第一支智能手机就没设密码,叶钦多次提醒他不安全,让他还是设一个的好,他也没设。
后来有一次叶钦趁他看书,偷偷给他弄了自己的真实生日作为密码,想着如果他解开,就顺便告诉他之前的生日是骗他的,只是为了吸引他的关注撒的小谎。
谁知程非池怎么猜都不寻到点子上,把12月22日当做他的生日试了无数遍,手机都弄得自动上锁了。
当时叶钦还笑他傻,并没有把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放在心上。
现在却是求而不得,知道找回这份信任才能让程非池信他的话,可去哪里找、怎么找却毫无头绪。
程非池从来都是坦荡磊落,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跟自己千般撒谎万般躲藏,从根本上就天差地别。
这个念头不由得又逼着叶钦正视他与程非池之间的差距。他们不般配,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从来就不般配,任谁看了都不会认为他们适合成为恋人。程非池今天回来得依旧很晚,下电梯后往前走两步,和蹲在门口的叶钦碰个正着。
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但叶钦能从他顿住半秒的脚步看出他心里并不是全然无波动。
厚着脸皮跟进屋,没找到拖鞋就光脚踩在地板上,走路静悄悄的没声音,嘴上却一刻没闲。
“吃晚饭了吗?”
“要不要喝茶?”
“看哪本书,我帮你拿。”
“我给你发的短信……你收到了吗?”
叶钦依旧追在他屁股后面拉东扯西,程非池依旧不言不语,用沉默代替拒绝。
在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是给了点反应,把杯子放在桌上,视线依旧落在书本里,说:“那个手机号已经不用了。”
过了许久,叶钦迟钝地应道:“哦、哦。”
喝完茶洗过澡,平静又延续了约莫半小时,最后的逐客令由紧闭的房门代为下达。
叶钦看着紧闭的房门,鼓起勇气问:“那……那你现在用的号码可以告诉我吗?”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只将灯关掉,收走门缝下漏出的最后一点光线。
叶钦又站了一会儿,在门口贴着墙蹲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像个耍赖皮的,仗着程非池不会赶他走,就不要脸地赖在这儿。
可他还有话没说,他不能走。
“我知道……知道你还生我的气。”叶钦酝酿片刻,开口道,“以前那些事,是我脑子不清醒,是我混蛋,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如果还是不解气,把我从前做的那些混账事还给我,怎么笑话我、挖苦我都可以,再也不要……不要对我这么好了。”
最后一句叶钦说得艰难,没人知道他有多怕面对程非池的冷漠无视,也正因为太害怕,从前让他恐惧至极的黑暗也变得没那么难捱,甚至还能转化为他奋不顾身的勇气。
“我是真心想追你。不图别的,真的,什么都不图……”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我喜欢你。”
刚才那遍说磕巴了,叶钦又认真重复一遍:“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好看,不是因为你有钱,因为你是程非池,只因为你是程非池,我喜欢你。”
“以前我又蠢又坏,以为……以为你会永远待在我身边,永远不会走,我那么坏,还想把你捆在身边,我太坏了……”
打好的腹稿乱成一团,叶钦索性自由发挥,这样的机会说不定只有这么一次,他抬起头,尽量让声音清晰,“现在不会了,我会对你好,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像从前一样,不,比从前还要开心。我也会努力工作,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做什么都不用再为我考虑,我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那天送走颜虹后,叶钦一个人在这个空旷的套房里从天亮坐到天黑,跟现在一样没开灯,坐在冰凉地板上。
他逼着自己在这片黑暗寂静中想清楚,到底是走还是留,走的话就别再回来,留下的话就再也不能放手。
继续和放弃之间的选择总是如此艰难,颜虹说的那些也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并成功地让他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在旁人看来,程非池现在过得很好,有车有房,父母健在,不仅拥有优越的生活环境,出入的场所、来往的人都是与他相匹配的,自己的出现说不定真如颜虹说的那样,会将他再次拉回泥潭中。
可谁都没有问问程非池,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于他来说,到底哪里才是深渊沼泽。
叶钦所认识的程非池,不惧孤苦无依,也不怕颠沛流离,他怕的只有被利用、被欺骗,以及借着种种冠冕堂皇的缘由逼他做那些不想做的事。
当年程非池宁愿放弃前程也要跟自己在一起,没有过哪怕一秒的犹豫,因为这是他的选择,就算前路坎坷,障碍重重,他都充满信心,在那样辛苦忙碌的生活下,笑容中都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愉悦。
颜虹以为他是为了家中复杂的关系和未卜的前程而郁郁寡欢,只有叶钦知道,如今他冷漠的面孔,睡梦中都无法舒展的眉,皆是因为选择了一条看似平顺却截然陌生的路。旁人只看到他走得多快,飞得多高,却没有人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而逼他做这个选择的始作俑者正是叶钦自己。因为他幼稚不懂事,灿烂蓬勃的希望变成无边无际的绝望,程非池拼尽全力捍卫的那份年少懵懂的爱情也被他亲手葬送。
想到这里,叶钦咬住嘴唇,把脸埋在双膝中,眼睛发酸,又想哭了。
那天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哭了个痛快,他任由眼泪源源不断落下,咬着牙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准再哭了。他希望今后程非池见到的每一个他,都如少年时那般热情洋溢,勇敢无畏。
唯一的不同是,这次的热情如清晨的阳光般纯净明朗,不掺一丁点杂质。他想做回程非池的小太阳,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太阳。
叶钦狠狠咽了口唾沫,按捺住漫上眼眶的湿意,放大心中那一星半点的勇气,让它挤走那些蠢蠢欲动的胆怯和不自信。
他面向那扇紧闭的门,握紧胸口的戒指,将压在心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再也不会骗你了……哥哥。”
他相信自己能给程非池带去快乐。
这是无论多么漫长的岁月、多少次疾风骤雨都打不散的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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