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二十分钟后赶到,双方还在对峙。
程非池只有一个人,即便势单力薄,面上也不见惊慌。他在警察的要求下出示了身份证,然后有条有理地描述事情经过。
“大约11点15分,这四位客人进店,其中三人在距收银台最远的货架前徘徊约七八分钟,接着就一起走到烟酒柜台前。这位,”程非池指刘扬帆,“绕进柜台里侧看商品,与我所站的位置距离大约半米,另外两位站在外侧与我面对面说话,这期间时长不到两分钟,我全程站在收银机后面没有动。最后里侧这位做决定要了两包软中华,就结账离开了,五分钟后再次返回,说手表不见了。”
周封听了跳脚:“你小子怎么说话的?意思是咱们几个合起伙来陷害你?”
刘扬帆对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无脑发言无语,插话道:“混淆视听,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怎么会在你口袋里找出我哥们儿的手表?”
程非池看了两人一眼,再次面向警察:“店里有监控可以调取,看了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便利店店长在警察之后匆匆赶来,面对两位警察和四个看穿着就来头不小的年轻人,中年女人不由分说就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给各位添麻烦了,小程刚来这儿不久,哪里得罪了各位尽管说,回头我好好教训他。”
刘扬帆吐了嘴里的烟,挑眉笑道:“教训?你知道我哥们儿这支表多少钱吗,你就教训?”
赵跃扬了扬手里的运动手表:“我爷爷送的生日礼物,限量版,牌子都不认得也敢偷,谁给他的胆啊,你吗?”
店长被他们的话吓到,回过神来立刻道:“小程不是这种人,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这时,监控视频调出来了。拍到收银台的摄像头只有一个,朝向烟酒柜台的侧面,按照左下角的时间,四个少年确实是在11点之后没多久走进便利店,消失在镜头外不到十分钟,其中三人就往柜台走去。
接下来的情况也与程非池的描述基本一致,只是这段视频并没有发挥实际作用,因为角度有点偏,根本看不清人的动作,来回放了三遍,怎么看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购物过程。
“这人铁定是个惯犯了,知道这块儿是监控死角,干点什么也不怕被人抓到。”
事主赵跃先发制人,空口定了程非池的罪,周封和刘扬帆附和,说这个收银员从事发到现在都镇定得不得了,分明从他们一进门就见财起意,盯上了赵跃的表。
三人成虎,说得头头是道,警察也犯了难。
“我没有偷他的东西,也不知道那块表为什么会在我口袋里。”程非池再次否认,看向赵跃,“他靠近的时候我没有设防,现在回想,当时就进了他们的圈套。”
“你放屁!”周封怒目圆睁,“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几个闲着没事算计你?”
赵跃淡定许多,轻蔑道:“这话可就不太中听了,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什么要诬陷你?图钱还是图利啊?”
警察也觉得有道理,把店里另外两个摄像头的监控也调出来看,摸着下巴问程非池:“你说这位刘先生陷害你,在场有没有其他人目击?”
叶钦正倚靠在门边往嘴里扔软糖,闻言抬起头,视线和程非池的撞个正着。
刚才结账后在门外,作案的三人就统一了口径。周封打定主意要让他吃教训,既然不能把人按着打一顿,用其他什么方法都无甚差别。被他们三个盯上,程非池想要在这样周全的计划中脱身难如登天,回便利店之前,叶钦就料想到当下百口莫辩的局面。
叶钦自然是自家朋友这边的,可他还有其他身份,他没有参与事件,是这场闹剧唯一的旁观者。
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应对,然而等到程非池的目光真的聚焦在他身上,还是有一瞬间的慌乱。
这慌乱来得古怪,可他心里清楚原因。
叶钦很快给自己找到理由。他不喜欢恃强凌弱,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又或许是同情弱者的本能隐隐作祟,他想,如果他看到的程非池是可怜的,眼中写满期盼和哀求,他会冒着得罪朋友的危险,帮他一把也说不定。
可惜,程非池的眼神毫不露怯,坦然到有些犀利,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划开隔膜,刺得叶钦心中藏着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扭曲心思东逃西窜,无所遁形。
“他看到了。”程非池说,“当时他就站在我正前方,这两位的身后。”
口中的软糖因为咬得太用力黏在牙齿上,叶钦别开目光,企图假装看不到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我当时在想别的,没看清。”他咬着嘴里终于迸出果酱软糖,不仅不甜,还有些酸,酸得他话都说不清楚,“不好意思,帮不上忙。”
后半夜是属于少年们的狂欢时间。
因为大仇得报,周封今天格外兴奋,游戏刚玩两局就扔了手柄继续喝酒,拉着叶钦陪他一起喝。
叶钦赏脸喝了一口,眉头拧成川字,随后推开他的胳膊,瘫在沙发里继续吃软糖。
周封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咕咚咕咚全喝了,扔了易拉罐扼腕道:“咱们就该跟到局子里,围观警察审他,顺手拍个照片给怡然发过去。”
赵跃笑他太绝,说那人看起来傲得很,吃这么大的亏,肯定气坏了。
“找阿钦作证,也亏他想得出来。”刘扬帆也是满脸嘲讽,“一看就是咱们自己人,他是不是脑袋秀逗了,凭什么以为阿钦会帮他?”
周封哈哈大笑:“可能是看阿钦面相软和,以为他好说话。”
“也是,阿钦长得嫩,大眼睛小嘴巴的,一张小脸百里透粉,看着别提多纯良了,我们要是不说,谁知道他才是老大?”
刘扬帆说完便抬手捏叶钦的脸,叶钦偏头躲开,又往嘴里扔了颗软糖。
几人笑他无趣,继续喝酒闲扯。等到他们酒足饭饱再次拿起手柄,叶钦拍拍坐在地毯上的赵跃,问:“他……我说那个人,会被警察怎么处理?”
“会被拘留吧,捅到学校里也说不定,背个处分什么的。”赵跃说得轻飘飘,“有可能还会罚款,看他的命咯。”
同一时间的另一边,玉林路派出所的玻璃门打开一条缝,程非池从里面出来,仰头看远处的钟楼,凌晨三点半。
北方的初秋夜深露重,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印有便利店LOGO的短袖T恤,下身是普通的黑色运动裤,在空荡无人的路上埋头走路。
派出所与便利店距离不远,程非池进门时,店长正拿着扫帚准备扫地,为两个小时后的交班做准备。
“我来吧。”程非池上前,接过店长手中的扫帚,径自走到最里面,按顺序挨排往外清扫。
店长看着他扫,忽而叹了口气,问:“警察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程非池说,“听说我是学生,盘问几句就让我走了。”
店长转过身去整理货架,想想还是忍不住唠叨:“跟你说多少次了,社会上乱得很呐,尤其是晚班时间,流氓混混都跑上街撒欢惹事,咱们惹不起就躲,离他们远一点,该让的时候服个软,硬碰硬只得跟自己过不去。”
程非池手上的动作顿了下,道:“我没惹他们。”
“知道你没惹事,你是什么样的人,阿姨能不知道吗?”店长转回来面向他,“可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欢无事生非,你不惹他们,他们还是看你不顺眼。你得学会自保,硬骨头收一收,不为别人,就为你自己,想想看今天这事儿要是真闹大了,你书还念不念啦?从师大附中转到六中已经很委屈啦,真捅到学校里,你妈妈该有多失望啊?”
程非池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整理完店面,离开之前,店长阿姨从熟食保温箱里拿了几个包子和两包豆浆,装袋一起递给程非池,程非池不要,放好拖把就往外走。
店长追到门口,不由分说把吃的塞他怀里:“拿着吧,一整天没人买,过会儿也要被过期处理的,等下还要上课吧?早饭可不能不吃。”
程非池把书夹到胳膊下,双手接过塑料袋,道了声“谢谢”。
店长阿姨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这是这几天的晚班工资。”
程非池垂眼看她手上的红票子,知道这是让他以后都不用来了。
店长阿姨面露为难,委婉道:“阿姨之前考虑不周,你还是个孩子,晚班太危险了,你听你妈妈的话,好好学习,挣钱是大人该操心的事儿。”
程非池沉默不语,不接那钱也不说话,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挽回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晨间风大,店长阿姨先等不住了,拍拍他的后背催促他赶紧回去:“你这孩子……这样吧,以后还有什么适合你的岗位,阿姨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好不好?”
程非池这才应了声“好”,接过钱揣进口袋,再次跟店长阿姨道了谢。
到家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屋里拉着窗帘,只有缝隙里泄出一点晨光。
程非池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拿了个盘子把包子放好,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主卧房门开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程欣的声音很弱,披了件衣服,扶着餐桌往厨房这边过来,“不是说两三点就能走吗?”
程非池放好东西,回头去扶母亲:“临时来了批货,我帮冯阿姨卸货了。”
程欣在儿子的搀扶下坐在餐椅上,点头道:“应该的,你冯阿姨帮了我们家不少忙。”
六十平不到的家里狭小逼仄,餐厅到厨房只有三四米远,程非池回厨房热包子,程欣看到灶台边上放着一本书,问:“那是什么书啊?”
“奥赛方面的书。”程非池答道,“老师说这届高考开始改革,附加题说不定会从里面选,我就随便翻翻。”
他背对着厨房门口,程欣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她毕竟当了十年的教师,还是能察觉出儿子言语中的漏洞。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前三名有数额不小的奖金拿,她怎么会不知道。
母子二人坐在桌上吃早饭,程欣把肉包子夹到儿子碗中,道:“高二学习开始忙了,别再出去打工了,供你上学的钱我还拿得出。”
或许是久为人师的原因,程欣说话向来端正严肃不带什么感情,加上整个人病恹恹的没有生气,即便说着宽慰的话,还是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程非池闷头吃包子,吃完站起来收拾碗筷,抬头瞥见玄关斗柜上放着的鞋盒以及上面印着的显眼LOGO,当即便问:“他又来了?”
程欣坐着把碗摞在一起,淡淡道:“嗯,鞋是给你买的,你自己处置。”
半个小时后,程非池拎着垃圾袋和鞋盒从楼道里出来,拐到垃圾桶前,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都扔了进去。
太阳刚刚升起,晨雾尚未消散。楼下空地上有个老爷爷在打太极,看见程非池,收了招式唤他道:“小池起这么早,穿这么点不冷吗?”
程非池的心情并未因为阳光的出现而变得灿烂,他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李爷爷早,我不冷。”
李爷爷看着小伙子,就想到自家也在上中学的孙子,这会儿怕是还赖在床上不肯起呢。
“今天是不是又要去饭店帮工啊?别去啦,难得周末,好好睡一觉或者跟同学出去玩,店里我去帮你跟大李说。”
“欸,谢谢李爷爷。”
程非池嘴上答应,只是为了缩短聊天说闲话的时间。回到自己卧室,他换掉便利店的T恤,套了件外套,再次出门。
他的生活节奏很快,一天中大脑可以空闲时间几乎都在路上。以往他会在路上盘算这个月能拿到手的工资,间或留意路边商铺的招聘启事,看有没有更适合他的工作岗位。六中对学生在校外打工的事抓得比较严,校门口小超市那份工作干不了多久了。
然而今天不同,他走着走着,突然开始加速奔跑。沿着空荡狭窄的人行道跑了两公里多,脑子里还是乱哄哄,一张张嘲讽的脸不断在眼前浮现,戏谑的笑声在耳边回荡不休。
他停下来,手撑膝盖大喘气,忽而勾起嘴角,似在自嘲。
是啊,别人有什么理由帮他呢?
世间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恶意,能救他的,唯有自己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