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一会儿,毕娑心头的忧虑也散去几分。
罗伽说的不错,文昭公主对他没有恋慕之心,只有纯粹的敬仰和感激。
罗伽总是这么清醒理智,从不为表象所迷惑。
不论他是罗伽,还是另一重身份。
毕娑起身离开,走到长廊时,又猛地转身,身子探进屋中:“公主,有句话你说错了。”
瑶英抬起头:“嗯?”
毕娑认真地道:“海都阿陵南征北战,野心勃勃,王庭和北戎订立盟约,他为了夺走公主一而再、再而三挑衅王庭,未必完全是做戏。”
瑶英摇头失笑。
她天生丽质,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加上又是李家女公子,即使不怎么抛头露面也很快名满中原,爱慕她的纨绔公子多如过江之鲫。
每当她骑马出游,那些世家儿郎争相打马追逐,只为多看她几眼。
郑景,薛家五郎,裴家公子,卢家公子,崔家公子……李德的部下,谢家的亲兵……
很多人倾慕于她的美貌。
瑶英相信他们的恋慕发自内心,不过那又如何呢?
她生于乱世,成长在世家门阀之间,明白有些东西远比美色更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那就是权势。
为了爬上权力的顶峰,男人可以抛却一切。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英豪辈出的时代,男人忙于逐鹿争权,美色对他们来说只是征战之余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
只要能黄袍加身,天下尽在掌中,何况美人乎?
李德追封唐氏为后,世人感叹他对糟糠之妻的深情厚意,全然忘了他当初为巩固势力毅然抛弃唐氏。
李玄贞和朱绿芸痴缠多年,甘愿为朱绿芸而死,却还是为了太子之位迎娶世家女郑璧玉。
海都阿陵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为一个女人停下征伐的脚步。
他的每个举动都是为了他的抱负。
看瑶英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毕娑咧嘴笑了笑。
“公主,我不了解海都阿陵,不过我是个男人。”
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势在必得时,可以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瑶英一摊手。
她不在乎海都阿陵到底在想什么,即使被那个男人扣押了半年,即使他偶尔会展现出温和的一面,她依旧清醒,她是被海都阿陵夺走的,他想驯服她。
毕娑来了兴趣,扒在门框上,上上下下打量瑶英。
“公主是中原女子,中原讲究礼仪,北戎不讲那些繁缛规矩,我们这里也是,部落中哪个男人最强壮最勇武,就能获得所有女人的爱慕。海都阿陵强壮英武,公主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瑶英抬起头,看毕娑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将军这么问,莫非将军爱慕海都阿陵那样的人?”
毕娑被顶得一噎。
瑶英低头翻看经书。
李仲虔抚养她长大,疼她爱她宠她怜惜她,她怎么可能自轻自贱,对一个将她视作玩物的男人动心?
她尊重每一份真心,即使不能回应,也不会随意轻贱,但是海都阿陵的那种喜欢,恕她消受不了。
毕娑摸了摸鼻尖,脸上讪讪,转身离开。
他现在可以彻底放心了,公主这么理智,绝不会冒着被整个王庭仇视的风险勾引罗伽。
……
毕娑回府和幕僚商量了一会儿,将整理出来的条陈送去佛寺。
“这些计策是公主提议的!”
他叽里呱啦转述瑶英的原话,最后加重语气道。
罗伽这么高洁,肯定厌恶心机深沉的女子。
昙摩罗伽看完条陈,脸上神情清清淡淡,一语不发,眼眸低垂,提笔写下批示。
毕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得逞,捧着批示退出禅房。
临行之前,他去了一趟王宫。
赤玛公主正在举办一场宴会,歌舞翩翩,觥筹交错,满座宾客喝得醉醺醺的,随处可见王公大臣搂着歌姬寻欢纵欲,悠扬的乐曲声根本压不住那些暧昧的声响,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毕娑找到半醉的赤玛公主,拉开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扔了出去,道:“公主,我要离开几天,去一趟北戎。”
赤玛公主闻言,酒意顷刻退了几分,从榻上坐起身,雪肩裸露在外,“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毕娑淡淡地道:“我是中军将军,奉命出使北戎,能有什么危险?”
他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耐烦。
“公主,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做出任何可能会伤害罗伽的蠢事,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会继续派人守着你。”
赤玛公主脸色沉了下来。
“罗伽让那个汉女住进佛寺了。”她冷冷地道,“他被美色所惑,弃家仇于不顾,还犯了五戒中的不淫,他做出这种不容于世的丑事,民间议论纷纷,你不去劝谏他,反而来警告我?”
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毕娑。
“我知道,你们都说我刻薄,阴险,任性……和高贵的罗伽相比,我是个恶毒女人,他的宽容,让我的恨意显得滑稽可笑。”
“毕娑,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接一个惨死,我能不恨吗?”
她连声冷笑,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为什么非要和我对着干?!为什么?当年我要杀光张氏,他慈悲心肠,不许我残杀无辜,好!我不杀无辜的人!现在呢?他为什么非要对一个汉女如此优容?”
说到这里,赤玛公主蓦地冷静下来,若有所思。
“罗伽总是对汉人手下留情……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毕娑眉头紧皱,拿起旁边的纱衣,披在赤玛公主肩上:“不是你想的那样,罗伽只是为了救人,文昭公主救了他一命。”
赤玛公主冷笑。
毕娑长长地叹口气,“罗伽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你别给他添乱。”
赤玛公主脸上怒意翻腾,身子直抖,忍了忍,克制住怒气,冷声道:“北戎人狡诈残忍,你走的时候多带些人。”
毕娑笑了笑,“别担心我,瓦罕可汗怕罗伽,不敢动我。”
说着又叹口气。
“我听说你最近天天和朝中那些蠹虫饮宴作乐,有什么意思?别伤了身体。”
赤玛公主淡淡地答应一声,脸色阴沉,目送毕娑走出去,立刻叫来侍女:“毕娑要去北戎了,你们盯着佛寺,我不信罗伽救下那个汉女只是为了报恩!他们肯定早就苟合了!”
侍女为难地道:“公主,王宫守卫不严,我们可以探听消息……佛寺是王的居所,禁卫全是中军近卫,我们的人刚靠近就会被发觉。而且摄政王回来了,要是被他发现……”
赤玛公主褐色双眸微微眯起,一口剪断侍女的话:“蠢货!你们不能靠近,就不会去找能够靠近的人?佛寺的守卫再森严,总有疏漏的地方!给我仔细探听,找到罗伽和汉女苟合的证据!”
侍女不敢再分辩,磕头应是。
赤玛公主站起身,拿起一杯葡萄酒,走到窗前。
毕娑的身影匆匆穿过庭院,脚步轻快。
他对昙摩罗伽忠心耿耿,罗伽却派他出使敌国。
赤玛褐色的双眸掠过一阵恨意,手指用力紧攥酒杯。
昙摩家不是只有罗伽一位王子,她是昙摩家的公主,既然罗伽一次次让她失望,那她就把昙摩家的权柄夺回来。
朝中文武大臣肯定会站在她这边。
……
……
毕娑离开后,缘觉被派来保护瑶英。
“公主出门的时候需要一个向导。”
瑶英松口气,昙摩罗伽虽然给她定了功课,不过准许她早课之后离开佛寺随便走动,当真是开明体贴。
城外老者齐年给她送来消息,铺子里的第一批绸缎已经被抢光了,问她第二批什么时候售卖。
瑶英让他们先别急着卖,等胡人手里的货卖得差不多了再说。
毕娑临走前帮瑶英介绍了一个粟特商人,她托粟特商人帮忙买了一大块地,按照原来的计划,把住在城外的人都迁了过去,又买了几百头羊,买了些种子、果树,让那些会干农活的人抓紧时间种植桑麻瓜果。
齐年当过管事,一切都管得井井有条。
商队和瑶英合作,答应帮她传递消息,不过北戎现在刻意切断中原和西域的联系,西边商道阻隔,他们只能往东翻越葱岭,不能保证一定能把消息送到。
瑶英没有气馁,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处理完铺子的事,她向缘觉打听王庭有没有擅长做木工活的工匠,缘觉推荐了几个流亡王庭的波斯商人。
瑶英找到那几个商人,托他们帮忙打制自己想要的木器。
波斯人不会汉文,她的胡语说得不纯熟,几人鸡同鸭讲了半天,波斯人满口答应会做出她想要的东西。
瑶英觉得波斯人肯定没听懂自己的要求,不过看对方自信满满的样子,只能将就。
处理完杂事,她开始招揽卫兵。
西域各部有许多被迫流亡的人,这些人可以为了一枚萨珊银币出生入死。
不到几天,粟特商人就为瑶英招揽了一批卫兵。
那些人有的黑发黑眼,有的卷发褐眼,有的红发绿眼,来自各个覆灭的部族。
瑶英暂时不敢信任外人,让他们先护卫齐年那些老弱病残,或是跟着商队行走,卫兵可以为了银币效忠她,自然也可以为了银币背叛她。
忙乱了几天,瑶英累得腰酸腿软。
刚想歇口气,缘觉告诉她,再过几天昙摩罗伽会在早课上讲经,要她提前做好准备。
瑶英心中叫苦不迭,做什么准备?
难道昙摩罗伽要抽查她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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