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步履蹒跚,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出大殿。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作为交换,李德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瑶英从没指望一番控诉就能唤醒李德的良知,她离开东宫之后立刻进宫,为的是抢在李玄贞进宫之前和李德做一场交易。
远嫁和亲必然会赔上性命,既然活不久了,不如再做一笔买卖。
和李玄贞交易,是为了让飞骑队救出李仲虔。
和李德交易,则是为李仲虔回京以后打算。
大概是震惊于瑶英的果决,离开前,李德突然看了她许久,指了指龙案前一块有磨损痕迹的地砖:“七娘,你看。”
他环顾一圈。
“这座大殿被烧毁过,前朝的后宫妃嫔就是被关在这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到处都需要修补,瓦要换新的,地砖要重新铺,太极殿必须重新起地基……。”
朝臣多次奏请整修宫殿。
李德批示:“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新朝初立,不宜大兴土木。”
他厉行节俭,令各处正在兴修殿宇的工程停工,只命宫人将宫室内部重新粉刷了一遍就搬入居住,下令禁止各地进贡奇珍异宝,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祥瑞。
皇帝俭朴,朝臣自然不好大肆铺张,世家豪族之间刚刚兴起的奢靡攀比之风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李德道:“七娘,谁不喜欢鲜衣华裳?谁不喜欢恢弘气派的殿宇?朕不是苦修的和尚,朕也爱奢侈享受,朕也想住高大敞亮的屋宇。”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可是朕是皇帝。”
还是一个在群雄并立的时代登基不久的皇帝。
远远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身为君主,他必须以身作则。
他是皇帝,他必须事事谨慎,他必须提防所有的人,他必须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来平衡朝堂。
瑶英语气平静:“舅舅曾对阿兄说过,有些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的富贵,有些人目光长远,看到的是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几百年,几千年。舅舅自小体弱,想平定乱世而不得,他和圣上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说,圣上看到的就是几十年后,几百年后。”
当年蛮族南侵,世家纷纷逃往南方避祸,朱氏一族冒着灭族的危险毅然留下,守护无处可逃的百姓。
朱氏立国时,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然而这个在满目疮痍中建立起来的王朝只强盛了一代就迅速衰落,最终彻底灭亡。
谢无量和李德曾经就此有过争辩。
李德认为,前朝灭亡,根本原因不在民乱,不在末帝昏庸,而是世家豪族之间的互相争斗,是腐败的吏治。
朱氏曾经试图挽救王朝,他们大力提拔寒族,改革吏治,推广科举,激起世家的警觉,朝堂内斗不断,皇室子弟互相倾轧,引发几王之乱,继位的君王一个比一个残暴昏聩,天下大乱,改革一败涂地。
李德说,若他登基,绝不会轻易向世家妥协,他会巩固皇权,收拢兵权,让寒族压制世家,不让前朝的几王之乱重演。
世家已经无法阻挡寒族的崛起,他们早就该顺应时势,谋求其他方法保全家族利益。
谢无量忧国忧民,有着和李德一样的长远目光,他深知家族对权力的垄断,也明白只要世家再次主掌朝堂,必定和皇权之间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斗,而暗斗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动荡不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魏朝,必须在建立之初就打下牢固的根基,扫平所有威胁,彻底改革吏治,避免前朝的弊病。
如此,才能长治久安,让百姓得以居安乐业,远离战火。
谢无量身体孱弱,不能像祖辈那样奔赴战场杀敌,但是那丝毫不影响他为平定乱世积极奔走。
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他不介意去辅佐别人。
他见过一个又一个割据一方的豪杰,最终遇到了李德。
谢无量对李德寄予厚望,认为李德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会是那个结束乱世的明主。
于是,即使深知李德本性,即使预见到将来兔死狗烹的结局,谢无量依然选择给李德一个合作的机会。
他不怕被鸟尽弓藏,只求李德善待自己的妹妹。
瑶英望着层峦叠嶂的屏风前漫进殿内的灿烂光晕,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圣上,舅舅将你引为知己,即使你借着冷落谢家来警告其他世家,他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可惜他其实根本没有认清你,他以为你一定会记得对他的承诺,好好照顾我阿娘。”
瑶英声音一低,“舅舅肯定没想到,你居然连这个最简单的承诺都做不到。你也有私心,你无法面对唐皇后的死,无法化解长兄的恨意,迁怒于我阿娘和我阿兄。”
东宫针对李仲虔,李德难道不知情?
他知情。
他没有出手干预。
李玄贞为母仇所困,谢贵妃和李仲虔母子就是李德用来打磨李玄贞的磨刀石。
他无法掩盖对身边的人的无情无义。
李德沉默。
瑶英接着道:“我在荆南收治流民,开办书馆,刊印书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能读得起书……可是我不敢让圣上知道这些,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之举,圣上也不会因此嘉奖我,圣上只会怀疑我别有用心,进而怀疑到我阿兄身上。”
“圣上,我虽然是女子,也懂得家国河山之重,但我并不认同圣上对我阿娘和阿兄的种种不公,不认同圣上用满门忠烈的谢家来警示其他世家。”
一代君王,连忠烈之士都要算计,让他们含恨与九泉之下,天下百姓又会怎么对待英烈之士?
舍己为公、奋不顾身的英雄豪杰不该被如此轻慢。
李德不配为她和李仲虔的父亲。
也不配为谢无量的知己。
瑶英说完,迎着灿烂的光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大殿,强撑着积攒的力气如潮水般尽数褪去,两腿发软,头重脚轻。
瑶英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谢青的手隔着轻薄的衣衫搀住她的手臂:“贵主,我扶着您。”
瑶英定定神,靠着谢青的搀扶,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广场上洒满炽烈的日光,风声呼啸而过,送来一阵阵檐铃清响。
“阿青,我要嫁去叶鲁部了。”
瑶英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碧空。
“我会为你写一封荐书,你可以去投军。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武艺高强,以后一定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谢青扶着瑶英,姿态恭敬,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公主的护卫,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瑶英抬眸看他:“你就不怕一去不回?叶鲁部游牧而居,以游荡抢掠为生,我这一去,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
草原之上比中原更加动荡,更加野蛮,部落之间互相残杀,叶鲁部落现在强盛一时,转眼就会败在其他部落铁蹄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道:“那便一去不回。”
瑶英笑了笑。
出了广场,瑶英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浮起密密麻麻的虚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青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将她从头到脚裹在披风之中,护在怀里,护送她回王府。
长史看到疼得不停颤抖的瑶英,老泪纵横。
瑶英攥住长史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胡伯……我没事……三天之后我就好了,你派人去把我阿娘接回来……”
长史哭着点头。
“就好了……”瑶英蜷缩成一团,“很快就好了……阿娘和阿兄以后安全了……”
她沉沉睡去,嘴角微微翘起。
第26章不后悔
太监总管跪在龙案前,往狻猊香炉里添了几片绿丝郁金,香烟氤氲,淡淡苦香浮动流淌。
李德望着瑶英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忽然问:“你觉不觉得七娘很像一个人?”
太监放下鎏金银勺,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国色天香,有几分圣上年轻时的风采。”
若说看眉眼,七公主谁都不像,诸位皇子公主中,只有她是一双又大又修长的媚眼。
李德嘴角扯了一下,“富年,你说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谁?”
太监斟酌了一会儿:“自然是先皇后。”
李德脸上笑出细密的皱纹,凤眸闪过惆怅之色。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盈一个女人,但是唐盈从来不曾懂他,她要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的丈夫,一个温馨圆满的家,而不是一个帝王。
“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谢无量。”
太监脸上有惊诧一闪而过。
李德明白太监心里在想什么:既然谢无量最懂您,您怎么对谢贵妃和她的儿女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当年一次次质问他一样:郎君爱我敬我,为何还要娶其他女子?
因为他不仅是李德,还是无数将士效忠的魏郡大将军。
唐盈死后,很多人问李德:后悔吗?
刚刚失去唐盈的李德当然后悔,他一夜白头,雷霆大怒,将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谢满愿和李仲虔身上。
唯有一个人,从没问过李德后不后悔。
他冷静地替谢满愿整理了行装,将她送走避祸,要求李仲虔弃武从文,从此专心研读书卷,一辈子都不要再碰一下那对擂鼓瓮金锤。
忙完一切后,他回到荆南,再也没踏出荆南一步。
最后死在了荆南。
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这世上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也化成了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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