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不是后来受寒过?吃了生冷的东西?”
“没,我,我用冷水洗衣裳了,当时是腊月……”叶芽闭着眼睛道,那时她只是负责洗衣裳的小丫鬟,来葵水时正好赶上要洗一大堆衣裳,她很难受,可管事婆子吩咐必须当日洗好的,她和另一个小丫鬟一起忙到天黑,手都冻僵了,连筷子都拿不住,当晚她疼得死去活来……
孙郎中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满脸茫然的薛树,又问道:“那你来葵水的日子规律吗?除了肚子疼,是否还有别的症状?”女人的月事,可大可小,若是不仔细调理,恐怕会影响受孕。
叶芽想了想,“还算规律吧,两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会晚一些,就是腰酸肚子疼,其他的都没事。”孙郎中年近花甲,人也慈眉善目的,她渐渐没了开始的紧张尴尬,很用心地答道,她也希望能治了这毛病。
孙郎中不说话了,再次替她摸脉,神色肃穆。
叶芽害怕了,难道她的病很严重?
屋内久久没有声音,薛松的心都提了起来,忽的门口一暗,他侧头看去,就见薛柏正疑惑地看着他。薛松迅疾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怕他出声暴露自已。
薛柏眼中疑惑更甚,大哥竟然躲在西屋门口偷听,难道二哥二嫂在里面……应该不会吧?
正紧张着,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丫头啊,你真是太不爱惜自已了,难道你娘没跟你交待过,来葵水的时候,连夏天都不能受凉,哪能大冬天的用冷水洗衣裳?你这是寒邪侵体,宫寒之症啊!正常的女子,每月来一次,开始可能偶有腹痛腰酸之感,但绝对没有你这么严重的,唉,真是太胡闹了!”
听孙郎中这样说,叶芽浑身发冷,“孙大爷,那,那我的病能治好吗?治不好会怎样?”
屋外两人俱都竖起了耳朵。
“你别担心,你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好好调理一两年还是可以休养好的,只是这两年内怕是很难怀上了。好在你们还年轻,不急,先把身子调理好。我这就给你开副方子,下次疼痛难忍时照方子抓药就行了。然后平时多吃补气暖身的东西,核桃,红枣,花生,这些都是咱们庄稼人吃的起的,特别是红枣泡水喝或煎服,又补气又调血。”
孙郎中慢慢地说道,让叶芽有时间记住,这种病,富人有更好的调养方子,可用的材料都是燕窝、鲍鱼等村人一辈子也未必见到的,他说出来也没有用。不过,想到上次来时薛家只有几十文钱,现在已经着手盖新房了,他又添了一句,“要是家里有闲钱,最好买几只乌骨鸡炖着吃,补血驱寒,还有就是喝蜂蜜,要买枣花蜜,平时多泡点姜糖水喝,对了,千万不要再凉到了,也别太劳累,该歇着就歇着,啥也没有养好身子重要,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记住了没?”
叶芽麻木地点点头,虽然对方说了那么多,可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她调理不好,就没法怀孩子了……
她看了一眼薛树,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阿树,你带孙大爷去东屋写方子吧。”
薛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伸手就拽住起身要出门的孙郎中:“你怎么不给我媳妇上药?”上次他就给大哥涂药来着,大哥很快就好了!
孙郎中看看躲到被子里哭的小媳妇,再看看面前的傻男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薛松和薛柏一起将孙郎中送到门口,此时天色已经暗了。
两人默默立了片刻,薛松忽的将方子折起来放进袖袋,对薛柏道:“你二嫂疼得厉害,之前都疼昏了过去,恐怕晚上会更难受。我还是趁天黑前去镇子抓药吧,你先进去,千万别让她知道,她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了,夜里更睡不安生。”
现在天已经快黑了,医馆早已关门,薛柏想劝他,可是对上薛松冷静的眸子,再想到她都疼昏过去了,想到西屋传来的低声呜咽和二哥带着哭音的劝慰,薛柏朝他伸出手:“大哥,方子给我,我去吧,我走山路走惯了。”回来时一定会走夜路的,他去更合适。
薛松拍拍他的肩膀,“你去劝劝你二嫂吧,咱们一定会养好她的,让她别担心。”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目送他的身影远去,薛柏心情沉重地往回走。他在屋檐下顿住,里面她还在哭,二哥也在哭……
他突然很头疼,这个任务比大哥的还要困难啊!
唉,先做饭吧,总得吃些东西的。
两刻钟后,薛柏端着半碗熬得极烂的白米粥走了进去,看清炕头的情景时,他十分佩服自已竟然没把粥弄洒。
他的傻二哥将她连人带被子都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偏偏两个人都抽抽搭搭的。
他咳了咳,“二哥二嫂,起来吃饭了。”说着,放下碗,抬手取下搭在衣架子上的巾子,负手走到炕沿前。这个时候,还讲究什么避讳,他也不想避讳,礼仪规矩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而他们是他的家人,需要他照顾的家人。
听到薛柏的声音,叶芽总算清醒了些,在被子里闷声道:“阿树,你和三弟先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媳妇终于不哭了,薛树心里好受了些,抬头看向薛柏,眼泪又掉了下来,“三弟,媳妇说她没法给我生孩子了,你帮我劝劝她吧,我不要什么破孩子,我只要媳妇好好的,她别哭就行!”
头顶传来他的傻言傻语,换做平常,叶芽定会堵住他的嘴的,可现在她脑袋里乱哄哄的,肚子疼得厉害,心里也苦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已能不能好,要是好不了,就算薛树不会嫌弃她,他的哥哥弟弟,甚至二叔二婶都会嫌弃她吧?娶媳妇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谁待见?
她很委屈,为什么她要这么命苦,好不容易以为日子安稳了,偏偏得了这样的毛病。她也很害怕,她怕他们嫌弃她不要她了,要知道,多少穷光棍费劲巴力的攒钱娶媳妇,哪怕是又老又丑的也要娶一个,还不就是为了生个娃留个种吗?
想到这些,她狠狠攥紧了肚子,恨自已的不争气。
她脸蒙在被子里,薛柏根本看不见她的模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挥手让只会掉眼泪的薛树坐到一边去,自已坐在炕沿,伸手把她身上的被子褪到了肩膀。
哪怕屋里光线暗淡,乍然从黑暗里露出头,叶芽还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想把被子拽回来。
她的头发凌乱,惨白的脸上都是泪痕,眼睛都哭肿了,可谓十分狼狈,但是担忧了这么久,终于能看见她了,薛柏的心还是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有种许久未见的喜悦,也有抑制不住的心疼。
“二嫂,你先别哭了,肚子还疼吗?”薛柏压住她的被子,低头看她。
他轻柔的声音太近了,叶芽猛地惊醒,原来不是薛树在拽被子!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现在这副模样,在薛柏眼里,是不是像个泼妇?
她想坐起来,但是肩膀被人按住了,才要说话,眼前伸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上托着干净的巾子,“二嫂,先擦擦脸吧,擦完了,咱们好好说话,你这样哭,都把二哥吓到了。”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温柔,叶芽不安的心慢慢平复下来,用巾子遮住脸道:“三弟,我,我不该这样吓你二哥的,你先出去吧,我收拾收拾就起来。”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要过下去,没准儿,没准儿她能养好呢,孙郎中不是说了吗,吃些花生红枣就行了,她多绣点东西,买这些还是够的。
“二嫂,你都疼成这样了,还收拾什么啊,老实躺着就行,家里又没有外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谁看?给二哥吗?他啊,只要你不哭了,他就高兴了。二哥是不是?”薛柏朝薛树使了个眼色。
薛树忙扑到叶芽身边,“媳妇,你不用收拾,你现在就挺好看的,快躺着吧!”
一个笑着打趣,一个傻乎乎的夸人,叶芽被他们俩闹得脸颊越来越烫,再也顾不得那些烦心事了,羞恼地转过身,面朝墙壁躺着,留给他们一个单薄的背影。
害羞总比难过好,薛柏松了口气,挨着薛树坐在炕头,终于开始劝人:“二嫂,你别想太多,孙郎中行医行了大半辈子,既然他说你的问题不大,那你肯定能养好的。咱们家虽然穷,可红枣总还买得起,你担心什么呢?怕我们买了红枣被二哥抢了吃?”
“我才不抢媳妇的红枣!都给媳妇吃!”薛树瞪着眼睛喊道。
薛柏没理他,见她的肩膀轻轻抖动,知道她笑了,又道:“你看,二哥都答应不跟你抢了,那你多吃点,一定会好的。当然,我们都希望你身子好好的,现在自然捡好听的话说给你听,可就算最后没有成效又如何,你问问二哥,他会嫌弃你吗?你这样好的姑娘,你肯留下来嫁给二哥,肯用心照顾我们哥仨,那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只有你嫌弃我们的份,没有我们挑你的地方。”
“二嫂,咱们是一家人,你好了,我们都高兴,你要是不好,我们只会更怜惜你,好好照顾你。不仅我是这么想的,大哥也是,大哥知道你难受,特意让我来劝你放宽心。你看,现在咱们家你就是最大的,你病了你不开心,大哥愁眉不展,二哥哭的稀里哗啦,我呢,我要饿着肚子担负起逗你开心的大任,好二嫂,你忍心继续这样折磨我们吗?你忍心让我饿肚子吗?”
叶芽本来被薛柏前面的话说得挺感动的,眼泪不停往下流,可谁想到他最后又来了那么一句,她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就又哭了,“三弟,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你,你快去吃饭罢!”
薛柏拍了一下薛树,指着那边晾着的粥道:“二哥,那你一会儿喂二嫂吃饭吧,记得,一定要把二嫂伺候好,否则大哥要拿我出气的!”
说完,他抬脚要出去,忽的又想到什么,转身倚在门板上,伸手将叶芽手里的巾子抽了出来。
叶芽惊讶地抬头,就见他一脸坏笑地看着她,“二嫂,你欠我一顿饭,以后千万记得要还我!”
她愣住,他却似乎十分满意的样子,笑着闪了出去,只留她惊艳于那双桃花眼最后望向她时的刹那风情。
“媳妇,你转过来,我喂你喝粥!”薛树端着碗,跪坐在她身后。
叶芽心里暖暖的,听话地掉转过去,侧躺着喝薛树递到嘴边的粥,安心享受他给她的纵容。
因为是在屋里吃的饭,叶芽并不知道薛松在不在家,等她小睡了一会儿,醒后出去换布带时,已经很晚了,她只当薛松和薛柏一样睡下了,还特意让非要扶着她的薛树关了门。
回到炕上,薛树想要像以前那样抱着她睡觉,但那样叶芽不舒服,就让他转过去睡。薛树现在可不敢惹她,乖乖地听话了,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慢慢就睡着了。
叶芽一直醒着,肚子还是很疼,但她不想让薛树知道,他知道了,只是多一个人担心难受罢了,于她的疼痛没有半点作用,不如让他好好睡。可她又眷恋他身上的温度,便小心翼翼转过身,换成她贴着他睡,没想到肚子贴上他翘起来的屁股时,热热的还挺舒服,她惊喜于这意外发现的妙用,脑袋在他温热的背上蹭了蹭,抱着他的腰开心地睡了。
可身上不便利,到底睡得浅,迷迷糊糊中,听到灶房一阵轻响,叶芽立即惊醒,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咕咕噜噜的鸡叫,就在她想推醒薛树时,薛柏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哥,医馆还卖乌骨鸡?”
“嗯,我去的是林家医馆,那家的伙计挺和气的,我跟他打听哪里有卖,他就去后院帮我选了三只,还有这些红枣核桃仁,都是从那买的。你二嫂,她怎样了?”
“心结应该是解开了,就是身子还不舒服,强忍着呢。”
“那你先去睡吧,我替她煎药。”
“现在啊?二嫂应该睡了吧?要是她睡了,叫醒反而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薛松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没事儿,现在煎好了,明早热一热就能喝了。”
接下来,他们不再说话,只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微不可闻的动静。
叶芽抱着被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明月,脸上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大哥竟然赶去镇子替她抓药了,这么晚才回来!
想到那个男人匆匆赶去镇子,在寂静的夜里拍打早已闭馆的铺子,想象他对着伙计询问那些补品,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想到他独自行走于崎岖的山路,现在正专注地为她煮水熬药,想到那时他宽厚的肩膀和深沉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叶芽茫然地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新泪。
大哥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他们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她只是一个被父母丢弃的苦命丫鬟,她何其有幸,遇上他们,得他们如此照顾?
☆、42晋江独发
叶芽一直呆坐着,夜里那么静,静的她能够听到柴禾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大哥在为她煎药,她要不要出去呢?
淡淡的药香飘了进来,叶芽想了想,轻手轻脚换上衫裤穿好鞋子,靠着炕沿坐下。如果一会儿大哥来叫她,她就开门,如果没有,她就等他睡下后自已出去端药喝。她想吃药,一是肚子疼得厉害,二是那药能治她的病,三是……她不忍心浪费他的一番苦心好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墙之隔的西锅台上,传来汤水舀进碗里的声响。
叶芽完全能想象出薛松的动作,他盛了药,端起碗,又放下,然后,朝这边走了过来。当他在门后站定时,她的心倏地加快了跳动,要是,要是大哥叫她,她该立即答话,还是等一会儿然后再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应一声?
她紧张地等待着,因为紧张,身上的疼痛似乎都轻了几分。
门后的薛松,手已经抬起来了,却在触及门板之前堪堪停下。他收回手,默默地站着,凝神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很静很静,只有二弟轻微的鼾声,他努力寻找能证明她醒着的痛苦吸气声,或难耐的翻身声,可是没有,大概已经睡着了吧?
她睡着了,他总算放心了些,既然能睡着,说明不是那么疼了,而且他也不必跟她解释为何深夜替她煎药,现在他心里有鬼,他怕他的这番举动让她误会。
可是,为什么还有一点点失望?是因为没能让她知道他替她做了这些吗?明明一开始就不想让她知道的,为何如愿以偿时,反而没有那么豁达?是不是,其实他隐隐盼着她知晓,暗暗期望她会明白他对她的好,甚至,甚至因此也对他多出一分不一样的感情?
然后呢,就算她动心了,那又能怎样?她是他的弟妹,永远都是。
所以,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罢,她若真的动心了,他的情意于她,也只会是种折磨。她不可能做对不起二弟的事,他也不会做。说到底,是他不该生出这种禽兽念想。
薛松无声地苦笑,转身,将药碗坐在锅里,简单收拾了下,回东屋去了。
大哥走了,叶芽扑通扑通直跳的心慢了下来,她都不知道自已在紧张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确定外头再也没有声响,确定薛松睡下了,叶芽悄悄拨开门栓,捂着肚子走了出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就算不点蜡烛,月光也亮的足够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可惜灶房里没有纱窗,阻隔了皎洁的光线,叶芽不想再费事去点蜡烛,便摸索着走到南门前,很轻很轻地打开了门。月光如水,瞬间涌了进来。
可就是这短短几步路,叶芽就出了一身虚汗。她靠着门板歇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撑住锅台,一手掀开锅盖。将锅盖放在边上时,虽然她已经尽量小心了,还是发出了一声类似铁磨石头的闷响。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回头望向东屋,见没有惊到那边的人,轻轻拍了拍胸脯,俯身去端锅里的大碗。
锅里的余热熏烫了碗沿,叶芽忍着烫将大碗放在锅台上,伸手去摸耳垂。
“药很烫,晾一会儿再喝吧。”身后忽然传来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异常轻柔的男人话语。
那一刻,叶芽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脑袋里一片眩晕,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继续捏着耳朵,望着药碗发呆。完了完了,大哥不是已经睡下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出来,撞见她偷偷吃药的样子?
“弟妹?”薛松见她一动不动,忍不住走近一步,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大哥,大哥你还没睡啊?”叶芽紧张地垂下头,看着自已的脚,然后,因为他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的两道人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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