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眼下萧叡不宣张皇帝身份,秦月也不戳穿。
只想,他倒是悠闲,大抵是觉得自己的皇帝位置做得太稳当,还敢私下离开京城那么久。
秦月四处做生意,她在狄夷那边的商队回来曾与她说,狄人在买粮草,说是过冬,但是与往年比数量增加许多,疑有变故。
商人重利,她却不想在这之中捞一笔,说到底她也曾是贫农之女,知晓百姓疾苦。就算厌恶萧叡,也盼着国泰民安。
萧叡与其他客人一般,被招待于侧厅。
茶是上等的好茶,清甜的山泉水沏得碧螺春。萧叡打开茶盏杯盖,澄黄晶莹的茶水表面浮着一根竖起的茶叶,有种迷行的说法说这代表好运,他鲜少喝到。
萧叡不由地想起,以前袖袖还在宫里时,也曾学过奉茶,她百无聊赖打发时间,总会收集好水配好茶,不光是泉水、雨水,还会存花上露水、叶上雪水,储存的小坛子亦有讲究。
茶盏还温热。
这家的女主人款款而来。
秦月身着一件杏黄色平素绡圆领对襟纱衫,下配玫瑰紫暗纹刻丝缠枝葡萄斜裙,因是在家,倒没特地打扮,随意地拢了望仙髻,上面别了镶丝蜻蜓荆枝头花,打扮得颇为俏丽。
今日或许是在自己宅院,要拿出主人的气场,白夫人不似在通判府上时低眉顺目,而是昂首挺胸,纵然相貌寻常,也有几分昳丽秀致的美态。
萧叡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她的手和脖颈,保养极好,显是养尊处优,再看眉目之间亦无忧愁之色。
萧叡迟滞了片刻,记起自己眼下不是皇帝,只是个上门做客的北地商人,坐着跟主人讲话未免失礼,起身寒暄。
秦月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道,倒是不摆架子。
秦月笑道:“宁姐儿正和复哥儿在后院看小狗崽,她才刚到,您这就来接她回家了吗?……”
说到这,她卡了一下,委婉地问:“是我失礼。只知道您是宁姐儿的父亲,却未曾问您尊姓大名,该如何称呼?”
萧叡想了想,道:“鄙姓秦。”
秦月怔了一怔,心尖似被刺了一下,说不出是怎个滋味。
萧叡化用什么假姓不好,偏偏顶着她的本姓招摇撞骗?秦月念道:“秦东家。”
萧叡说:“我老家人写信过来,说是家里出状况,要我尽快回家,才收到的信,我想尽快启程,本来也是打算这两日走,便想着不如过了晌午就动身,赶紧过来接宁姐儿。”
老家?朝廷吗?朝廷有事?还是萧叡的托词?秦月皱了皱眉,打量了一下萧叡的脸色,无从分辨真假。
秦月颔首道:“这样啊?那是该赶紧回去。相逢不如巧遇,秦先生不如在我这用了午膳再走怎样?”
秦月说这话时,总感觉自己像是那种话本子里那种黑心店的老板娘,要将萧叡诓进来再算计他。
她瞥了一眼萧叡的衣襟,真想直接摘了钗子,扎下去,便能取到心尖血了。
两人这正说着话。
宁宁带着一阵风似的地过来了,她走起路来和别的小姑娘不大一样,从不会考虑怎样走路更优雅文静,性子又急,自己还是个小萝卜头,腿那么短短一截,还总要嫌弃太监宫女走得慢跟不上她。
宁宁提了提裙子,大步地跨过门槛,粲然一笑,甜甜地喊:“爹爹。”
萧叡对她招手,宁宁走过去,撒娇道:“爹爹,我还没玩够呢,你让我玩到晚上再回去好不好?你说了让我来玩,要是失信的话,就成说话不算话的爹爹了。”
萧叡说:“平日是可以的,但老家有事,爹爹得赶紧回去,你怎这般贪玩,难道我把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回去吗?”
纵是知道萧叡说的是玩笑话,秦月还是忍不住意动,她把双手藏进袖子中,放在膝盖上,紧紧握着。
宁宁也不是那等不知缓急轻重的刁难公主,皱了皱眉,虽然遗憾,也只能答应,她再天真,本能也在不停地告诉她不能离开父皇:“不准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萧叡笑笑:“所以这不是来接你了吗?”
宁宁往回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复哥儿不肯跟她一起来,要躲在后院,一个男孩子性子怎么那么羞怯腼腆?
宁宁想了想,问:“我们现在就走吗?”
萧叡点头,又说:“稍等一两个时辰也不是不可,最晚晌午也得出发了,不然晚上得住在车上。”
宁宁很不高兴,没好气地说:“那玩着也没什么意思,不玩了。人家高兴地招待我,我就这样走了,实在不像话,你先让我同人家好好说了,我再走。”
宁宁想了想,便走到秦月的身前。
她现在不算是公主,要对长辈有礼貌,再说了,她也莫名地喜欢这个女人,便福了下身,仰起小脸,说:“复哥儿的娘亲,我因为有事得离开,不能继续在你们家做客了,承蒙招待,多谢了。”
秦月从她口中听到“娘亲”两个字,胸口猛地涌出一股酸涩之情,她看着这张和怀袖相像的小姑娘,几乎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爱意。她的宁宁就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自己是娘亲。
宁宁说完,又跑去后院和复哥儿道别,也不知说了什么,好一会儿都没出来。
秦月起身说:“我过去看看。”
宁宁正与复哥儿说着话,复哥儿一副很困扰的模样,摇了摇头:“我、我听不懂。”
秦月在远处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宁宁见她来了,转头看她,眼神闪烁,眼珠子滴流转,显然在打什么鬼主意。
秦月才走过去。
宁宁走到她身边,突然拉了一下她的手,冷不丁对她说:“我挺喜欢你的,你要不要来我家当嬷嬷?”
秦月:“……”
宁宁很认真地向她推荐:“我家很有钱的,你和复哥儿跟我们同路去京城吧?你准你做我的嬷嬷,以后就在我身边负责照顾我,将来复哥儿想进太学府读书,或者想要当官,我都有法子。”
秦月哑然半晌,倒也不恼,只觉得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
宁宁觉得自己又因为是小孩子被人瞧不起了,脸颊一红,老气横秋地道:“你别觉得我在开玩笑,你跟我去京城,等去了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秦月蹲下来,平视着她,敛起笑意,亦认真地答:“我相信你。但我不能去做你的嬷嬷。”
宁宁疑惑了,她的直觉在她耳边说这个女人说的是实话,不是在敷衍她,可是结果并不能如她所意。
宁宁被萧叡抱在怀里离开了,她趴在父皇的肩膀上往回看,看到复哥儿的娘亲送他们到门口。
她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后看,那个女人还站在巷子口,瞧见她探头探脑,对她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又不要跟我走,干嘛像是很喜欢我的样子?宁宁心想,越想越生气,嘀咕道:“真是不识抬举。”
萧叡耳尖,听见了,眉头一皱,问:“宁宁,你在说谁?”
宁宁说:“我在说复哥儿的娘亲!”
父皇却没有顺从她的话,难得一见地对她板起脸,摆起严父的架子:“不准这么说她。”
宁宁懵了,可她平时就是这个态度啊,宁宁也早成了习惯,她感觉出来父皇是真有点生气了,瞬间红了眼眶:“为什么啊?”
萧叡把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语气软和了一些,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样说,过了好一会儿,才语焉不详地说:“宁宁,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甘于为了荣华富贵而为奴为婢的。”
宁宁似懂非懂,她抱了抱父皇,说:“爹爹,你别难过。宁宁以后不说那么任性的话了。”
尽管她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那么难过,就像是她更小的时候,父皇与她说起娘亲时一样。
萧叡抱着心爱的女儿,回想着白夫人的身影,又想起他把怀袖的墓穴挖开,打开封坛,却发现里面装着的压根就不是人的骨灰。
若不是他想通,想要把怀袖好好下葬的话,是不是到死都会被瞒在鼓里?
什么白夫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怀袖。
就算改头换面,就算声音不同,就算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立即就分辨出来那是怀袖。
这些年他在梦里梦了无数遍。
这个女人可真是胆大,不怕欺君之罪,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纵是如此,他也舍不得动气。
她孤身一人离开,只这么几年,就做到声名远扬的女富商,着实厉害。
那个复哥儿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或是她收养的,或是她跟别的男人生的,萧叡不想去深想,一想就难受。
可他能做什么呢?
怀袖恨他至此,他不敢去揭露。
怀袖当他是陌路之人,他就作陌路人。他也大概猜出怀袖为什么找上门,因为宁宁,他这辈子所有的自尊都被怀袖挫败干净,再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怀袖是为自己而来。
但他……他还是自私,他舍不得把宁宁给怀袖。
他已经没了妻子,留个女儿陪他也不行吗?
萧叡问女儿:“宁宁,你不是很想要个娘吗?如果你娘要你跟她走,再也见不到爹爹,你会跟娘走吗?”
宁宁像是在看傻子:“你在说什么呢?爹爹。”
萧叡牙关紧闭,不再问了。
不日,父女俩回到京城。
小半月没上朝的陛下终于出现,又过数日,狄夷的使臣也带着他们的贡品抵达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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