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老太太是正月下旬病逝的,也就是说,等过了年后的元宵节不久,陈伯宗三兄弟就该除服了。这日,陈廷鉴将三个儿子叫到了书房。书房西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六尺见方的舆图,详细注明了本朝十三省及其治下各个属县的位置,同时也将南、西、北三侧的邻国列了进来。舆图下方,还摆了一座沙盘,上面放了一些小旗。堂堂阁老,虽然守丧在家,该操心该惦记的事可一项都没落下。陈伯宗、陈孝宗面容恭敬地站在书桌前,陈敬宗往沙盘那边瞥了几眼,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看老头子。陈廷鉴看看三个儿子,道:“再有三个月你们就该除服了,按照旧例,回去就给吏部写封文书吧,吏部也好提前给你们安排官职。”但凡丁忧的官员,其所任官职都会有新的官员替补,不能一直空缺着,等官员结束丁忧了,吏部再看情况安排新的职位。不同官员当然会有不同的待遇,譬如陈廷鉴,有景顺帝的器重,等他除服,必然会官复原职,而功绩不显的中下层官员,可能早被吏部遗忘,排队等新的空缺都要等上数月。陈伯宗道:“父亲年轻时独自一人在外为官,是祖母与母亲将儿子们抚养长大,祖母生病时我们兄弟未能在她身边尽孝,现在既然回了祖宅,我们想多为祖母守丧一段时间,请父亲成全。”陈廷鉴:“你们的孝心我明白,可孙辈服丧一年乃是定例,你们延长丧期是尽孝了,其他文人怎么办?不学你们好像在孝道上输了,都学你们,岂不是乱了规制?”他知道儿子们是不想单独将父母留在祖宅,可他不需要,他与妻子还没老到要儿子儿媳天天在眼前伺候的地步。陈孝宗笑道:“父亲,儿子不急着走,除了舍不得祖母、您与母亲,也是因为婉清还太小,不宜长途奔波。”陈廷鉴:“那就让你媳妇与孩子们留下,等着与我们一同回京。”陈孝宗:“玉燕笨手笨脚,届时三个孩子都得母亲费心照料,儿子更不放心回京了,还是一起留下的好。”三个文人凑在一块儿,推来推去能推出一篇关于“孝道”的文章来。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们爱走不走,我与公主年后肯定回京。”陈廷鉴重重地哼了声,好在他本就希望儿子们回去,特别是不能让公主继续住这边受委屈,便也没把老四的不孝放在心上。华阳在堂屋踢着毽子,最近她又熟练起来了,两只脚换着踢,游刃有余姿态轻盈,既锻炼了身体,人也乐在其中。余光瞥见陈敬宗,华阳又踢了十几个,等陈敬宗来到门前,她才收了毽子,微微喘着问他:“父亲可是有事吩咐?”这个时间,她其实知道是为了何事。陈敬宗瞥眼她粉牡丹似的脸,坐在椅子上道:“提醒我们给吏部写文书,年后好回京任职。”上辈子的华阳听到这句,眼睛都亮了,恨不得立即收拾行囊就动身。可第二个月,母后就送了一封信过来,说陈伯宗、陈孝宗都希望可以在陵州附近寻个空缺官职,如此既能为朝廷效力,也方便孝敬父母。大多数官员都挤破脑袋想进京城当官,就算信上不敢对吏部提要求,心里也是这么盼望的,陈家两兄弟竟然主动想留在地方,吏部当然愿意成全,更不用说还要给陈阁老面子。母后就又给华阳讲了一番道理,说她知道陈敬宗肯定也想像哥哥们一样留在陵州尽孝,怕华阳不高兴才没有说出来,越是如此,华阳就越该主动要求留在陵州,否则她先回去,天下百姓都夸陈伯宗、陈孝宗两对儿夫妻至纯至孝,她与驸马的一年丧期岂不是白守了?华阳被母后说服,等年后吏部的文书正式发下来,要陈敬宗去陵州卫做正四品的指挥佥事,陈敬宗很意外,华阳却早有准备。母后进宫那么晚,却能成功得宠封后,所倚仗的绝非只是美貌,虽然母后有时候会为了大局要求她与弟弟做一些他们不喜欢的事,可华阳知道,母亲都是为了他们好。“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华阳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接过朝云递来的温热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华阳哼道:“我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边,如果只是在你们祖宅幽居一年,再千里迢迢地奔波回去,岂不是太亏了。我都想好了,我会写信给父皇,让他在陵州给你找个空缺,到时候你好好当差,我趁机游览附近的名川秀水,还有,这里离赤壁、岳阳都不远吧,我要去看三国周郎赤壁,再去岳阳楼上看洞庭烟波。”当然,最重要的,她得把湘王收拾了!“看赤壁就看赤壁,跟周郎有什么关系?”沉默片刻,陈敬宗挑刺道,“但凡我少读点书,还以为你养了个叫周郎的男宠。”华阳把用过的巾子交给朝云,斜着陈敬宗道:“据说周郎容貌俊美、雅量高致,如此文武兼备的风流人物,他真愿意给我做男宠,还有你什么事。”陈敬宗嗤笑:“风流人物,还不是三十多岁就死了,你真嫁了他,也得像小乔一样守寡。”朝云笑道:“公主听不出来吗,驸马吃味了。”华阳仔细观察陈敬宗,不至于吧,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也值得他计较?陈敬宗若无其事地喝口茶,对她道:“既然你想留在这边,由我跟吏部说吧,那边应该也会请示皇上。”陈敬宗:“我去写文书。”华阳就看着他朝改做书房的西厢房走去,要进门时突然方向一改,很快出了四宜堂。朝云疑惑道:“驸马要去哪?”华阳竟然也毫无头绪。主宅通往西院这边有道月亮门,月亮门旁边就是一条长长的游廊,连通三兄弟的院子。陈伯宗、陈孝宗告别父亲回来,跨过月亮门,就见老四坐在游廊,双手垫在脑后靠着柱子,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陈孝宗咳了咳。陈敬宗睁开眼睛,等两人走近了,他问:“吏部那边,你们准备怎么说?”陈孝宗看眼兄长,道:“我与大哥商量好了,决定请吏部给我们安排陵州府的空缺,四弟你不一样,公主急着回京,你安心回去就是,二老这边有我们照顾,你无须牵挂。”他们都理解四弟,换成他们娶了公主,也得以公主的喜好优先,除非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奉养父母。陈敬宗笑了下:“我原本也这么想,可公主说了,百善孝为先,要跟我留下来,等着跟二老一起回京。”陈孝宗一脸错愕,公主看起来高高在上,竟然如此善解人意?陈伯宗看眼四宜堂的方向,道:“公主如此贤淑,是我们陈家的福分。”陈敬宗没告诉兄长,公主一心惦记着周郎呢!“你们现在就去写文书?”陈敬宗站了起来,明明年纪最小,才二十一岁,却比两个已为人父的哥哥都要高一些。二人颔首。陈敬宗对长兄道:“我有事请教大哥,去你那边的书房说吧。”陈伯宗微微诧异,随即带着四弟走了。观鹤堂,俞秀听闻丈夫回来了,本想放下手中的针线,透过窗户瞧见小叔子也来了,高大英武气势凛然,俞秀咬咬唇,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陈伯宗吩咐丫鬟备茶,直接带着四弟去了书房。“何事?”他问。陈敬宗:“没事,你写文书吧,写完我照着抄一份。”陈伯宗:……陈敬宗径自提了一把椅子放到书桌旁,见大哥神色严肃要训斥自己,陈敬宗无奈道:“请留在陵州,肯定要论一番孝道,或许还要引经据典,我要是有那么多墨水,我也去考状元了。大哥若不肯帮忙,那我随便写一封,反正我脸皮厚,就算吏部要拿去给皇上过目,我也不在乎。”陈伯宗:……四弟不怕丢人,陈家丢不起这个人。陈伯宗面无表情地坐到椅子上,见老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将砚台推了过去:“研墨。”陈敬宗知道兄长非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甚在意地拿起墨条,往砚台里倒点水,这就咔嚓咔嚓地摩了起来。陈伯宗皱起眉头。陈敬宗见了,莫名想起华阳,他穿着外袍要坐她的蜀锦褥面上,她也是这种嫌弃样。毕竟有求于人,陈敬宗放松了力道,想象这墨条是华阳的凝脂嫩./肉,慢慢捻动,倒也颇为得趣。陈伯宗没理他,垂眸思索片刻,铺开一张寻常书信用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沾墨写了起来。昔日骑马游街的状元郎,如今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却依然风度翩翩,且越发从容内敛。小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临走前还偷偷瞥了家主一眼。陈伯宗专心写文书没有察觉,陈敬宗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女人,真就都喜欢书卷气的男人?同样是三国时的英雄人物,华阳怎么只夸周郎,不夸关张?他一边磨墨一边胡思乱想,陈伯宗洋洋洒洒几行字,写完了。陈敬宗就要拿纸抄写。陈伯宗看不得他在自己面前作弊,道:“拿回去抄,不用还了,我另写一封。”兄弟俩写一样的内容,吏部官员又不是傻子。陈敬宗转过弯来,等墨迹干了,他笑着折叠起来,收进怀里。回到四宜堂,陈敬宗直奔书房,并且落下门闩,一副不容打扰的姿态。华阳继续踢毽子。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陈敬宗出来了,拿着刚写好的文书,递给华阳,正色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别说这辈子,上辈子华阳也没见过陈敬宗写什么,就连他随军去平定叛乱,也不曾给她写过家书。确定手心没有汗,华阳接过文书,就站在堂屋门口看了起来。平心而论,陈敬宗的字只能算寻常,却自有一番锐利的风骨,可他在这封文书里的遣词造句,实在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华阳狐疑地问:“刚刚你去哪里了?”陈敬宗:“找老头子,你要留下来,我肯定要跟他打声招呼。”这个回答合情合理,华阳继续看文书。陈敬宗贴到她身侧,问:“我这文采与周郎比,如何?”华阳:……就还是不怎么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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