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压下心中那如潮水般涌之不绝的悲伤,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压下消息,等李玄度回来之后再转告他。
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的后果。
极有可能当李玄度回时,姜氏已然去了。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祖母的最后一面了。
她知他对姜氏的感情,但她还是这样决定了。
莫说她即便立刻派人去通知他,他也未必能够脱身而回。即便他真的能回来,甚至赶的上去见姜氏最后一面,这也不会是姜氏愿意看到的结果,更不是西苑令传来这个消息的目的。
当初姜氏既想方设法送他出关了,如今就不会希望他会因她而再次身处险地。即便是现在,她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菩珠相信,太皇太后的想法,一定是和自己一样的。
她默默垂泪了许久,终于拭去眼泪,走了出来,伫立于庭院之中。
愿那万里之外的老人家放心。她牵挂的孙儿李玄度,如今虽还在披荆斩棘,艰难前行,但这一辈子,他一定会和前世一样,擎天架海,九转功成,终不负他的玉麟之名,亦不会负她对他的殷殷之情。
菩珠向着明月合掌,在心中默默地虔诚祈拜。
这悲伤而沉重的一夜过去了。
李玄度还没回,她怕这个坏消息万一传开人心浮动,除了转给叶霄叫他暗中亦做好应对准备,别人那里,谁也没再提及。
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除了苦苦守候来自北面的李玄度的消息,盼他能早日平安归来之外,更是时刻关注着东向的动静。她派人出去,通知沿途烽障加强巡视,若有收到来自关内朝廷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递送过来。
从西苑令那封信的语气来看,老人家应当快了。现在距那封信出来,又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老人家说不定已是去了。而一旦她走,菩珠可以肯定,李承煜那边,绝对会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十来天过去了,东向玉门关的方向暂时还很平静,并没什么异样。北边,也终于传来了菩珠苦苦等着的一个消息。
李玄度带着人马终于越过雪山,正在赶往舅父被困所在的路上。
这本是个好消息,给这些天的灰暗心情终于带来一抹亮色。但还没来得及稍喘一口气,随之而来的,便又是一个坏消息。
这坏消息并不是来自东面。朝廷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有动静的是北向。
派出去的斥候探得消息,北道的数国和东狄留守诸国的人马组成了一支联军,从车师出发,正往这边而来。推测其目标,应当是攻打霜氏城。
这应是昆陵王留的一个后手。
一旦困不住前方的李玄度,便使这些北道国为前锋来打霜氏城。霜氏城危,不但足以令李玄度军心动摇,且若拿下霜氏城,端了都护府,更是昆陵王的所愿。既断了李玄度的后路,他也将夺回从胡狐手中失去的西域之地,从而提高他在东狄各部王中的威信。
菩珠立刻便就将留守的叶霄、张捉等人召来,商议对策。
虽然事发突然,气氛随之骤然变得紧张,但众人并无惊慌。
大都尉胡狐死了,但在近邻东狄、地域广袤的北道一带,投靠东狄的诸国依然没有肃清。韩荣昌之所以至今迟迟未归,就是被羁绊在了北道的缘故。现在李玄度不在,且带走了部分人马,在他未回之前,众人本就有应对各种意外来袭的准备。
当日简短商议过后,一边派更多的探子出去继续刺探敌情,一边厉兵秣马,暂停城中商贸,将附近民众转移入内,派人通知宝勒国王,准备应战。
更多的消息很快陆续送到。
据探子的回报,这支联军人数约有两三万,距宝勒国还有十来天的路。
人数如此之多,远超都护府现在手头能调度的人马。到时若是硬战,只怕伤亡不轻。
敌众我寡,先守稳宝勒国的国都晏城和霜氏城,随后等待机会反攻。
这个对策,没有任何异议,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
而就守城之策,接下来却发生了争议。
都护府这边,人马本就不及敌方,还必须兵分两路,一路保晏城,一路守霜氏城。境况雪上加霜。
众人各抒己见之时,闻讯赶来的霜氏提出一个建议:利用地势,引水淹路。
北道诸国联军想要抵达晏城和霜氏城,绕不开位于两城北面的一个叫做鹰娑的地方。此处距离两城百余里地,是片洼凹谷地。近旁有条河流,河床高过此地。只要将河坝挖开口子,以渠引水,如今正是春汛,泛滥河水必将一泻而下,淹没洼谷,到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就能拒敌于道。他们不可能得到足够舟船,想要继续来,要么一个一个跳下去游水,要么改道绕大圈。到时以逸待劳,半路拦截,定能将联军打败。
霜氏的这个建议如果可行,自是上上之策。
当天,叶霄和张捉立刻带人去往霜氏所说的地方察看地势。
附近皆荒野,即便引水,于民众也无多大影响。但在试着掘坝之后,遇到了问题。
鹰娑一带地势低洼,阳光本就照射不足,此地冬季又漫长而严寒,河岸沙土层层冰冻,坚硬如铁,想要在敌军到来之前掘出一段足够的引水渠道,困难重重。众人便以柴火烧化冻土。试过之后,果然略见成效,但速度依然不尽如人意。
张捉这时提出,若能以火油浇灌,必事半功倍。
但宝勒一带不产火油。南道的皮山国附近,倒是有片火油地。但路途太远,一去一回,至少也要半个月。到时候即便取来足够的火油,也是来不及了。
这个引水漫道之法顿时如同鸡肋。放弃,有些不甘。若是继续,又怕联军到来,沟渠尚未挖成。
正当菩珠和叶霄等人商议之时,尉迟胜德带着李檀芳急匆匆地寻到议事堂,说她知道有个地方也产火油。
李檀芳大病尚未痊愈,菩珠叫人给她搬座。她婉拒,解释说,她当日和那随从逃往这里的时候,曾误入一片荒野,泉中冒着黑色火油。当时就是为了避开那个地方,才又走错了路,越绕越远,最后去了鬼国。她的随从如今跟着李玄度离开了,不在这边,但她还记得那地方的大概位置。现在只要不走错道,日以继夜加紧赶路,应当能在联军到来之前,将火油带回。
她愿意领路。
“王妃,叶副都护,我不敢担保,我一定能带着人在敌军到来之前将火油取来,故我走后,为防万一,你们这边该当如何安排别的应对之法,还是如何安排。但我可对天起誓,我会尽力带路。倘若侥幸能够完成此事,也算是我尽了我的一份心意。请王妃准许!”
她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坚定。
议事堂里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她,她看着菩珠。
“王妃,我知你担心我的身体,但我真的无妨。请准许让我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我方能安心。”
她凝视着菩珠,一字一字地说道。
菩珠和她对望了片刻,知自己无法阻止她了。
自己也不应该阻止她。
她真的想要尽一份心力。
这一点,菩珠能从她的眼眸中看得清清楚楚。
“好,此事交给你。你路上当心。”
菩珠不再阻拦,吩咐叶霄立刻帮她点选人马随她上路。
李檀芳未做片刻耽搁,待人马准备妥当之后,由尉迟胜德领队,带着上路匆匆离去。
这一行人走后,菩珠和叶霄等人继续商议应对之策,最后终于议定,做两手准备。
倘若李檀芳能如她所言,及时带着人,将所需的火油取回,那再好不过,照原计划行动。
倘若她延误了,到时沟渠未成,那便主动放弃霜氏城,将全部的城民迁至晏城,集中兵力守护晏城,这边的坞堡,留部分人马,利用地势死守。
议定之后,当即开始行动。迁城民,调兵马,鹰娑那边的事,也在继续艰难的推进之中,菩珠每日里,白天忙得昏天暗地,夜里无法入眠,短短才七八天而已,人竟就瘦了一圈。
阿菊和骆保看得心疼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每天都只盼望李檀芳能带着人快些找到所需的火油,再及早回来,如此,王妃肩上的重担,也就能减轻些了。
这不仅仅是阿菊和骆保的心愿,也是菩珠和叶霄等人的共同心愿。
在经过难熬的多日等待之后,到了第八天的清早,菩珠收到了一个消息。
李檀芳她做到了!
她带着人日以继夜地赶路,凭着惊人的记忆力,竟真的寻到火油,并且顺利带了回来。现在那些取来的火油已直接运到了鹰娑。
冻土在火油的助燃之下顺利融解。工事进展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在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就只等着北道诸国联军的到来。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但也有个不好的消息。
李檀芳身体本就没有痊愈,这些日昼夜赶路,加上辨路,殚精竭虑,太过疲劳,在回来的途中,她终于撑不住,再次病倒。
这一回,她的病情不比上次来得要轻。高烧复发,一路回来,人都昏昏沉沉。
菩珠亲自出城,将她接了进来。
进城的时候,当城民得知是她不顾病体带着人及时寻到了急需的火油,他们才不必搬迁去往晏城避难,无不感激万分,高声欢呼,追着马车同行,久久不愿离开。
李檀芳躺在马车里,面无血色,原本闭着眼睛,渐渐地,终于被外头那些城民发生的欢呼声给惊动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待听清了那些是发给自己的欢呼声,看向陪坐在一旁的菩珠,面露不安之色。
她挣扎着坐起来,似乎想解释:“王妃……”
“你病得很重,躺着吧,别动。城民感激你是应该的,你保护了他们的家。其实不止他们,我对你也是十分感激。”
“这一仗若胜,你厥功甚伟。”
菩珠将她轻轻地压了回去,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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