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带着人马日夜兼程地疾行了数日,渐渐靠近“鬼”国,周围出现了大片的密林和湿地,道路变得泥泞,马匹不利于行,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泥的味道。
他和随行的士兵下马步行,在导人的带领下,于湿林中小心地穿行,如此走了大半天,方从林中出来,眼前出现了一片泥泽,面积巨大,一望无际,味道更是熏人,臭气冲天,同行不少士兵忍受不住这令人作呕的味道,纷纷掩住了口鼻。
此处便是那吞噬过无数野兽和闯入者的鬼沼。
导人止了步,说这地方圆有数十里,他也只知入口就在这一带,至于前方到底如何穿行过去,他亦没有把握,只能一边走一边探路。又指着前方的一片草滩说,这地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冒着大小气泡的泥潭,而是这种草滩地。有些草滩,看似其下坚硬,能够落脚,但下面却是淤泥,外人若不识其径,一旦误入,便就会被吞噬。便是仗着这片巨大的鬼沼,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到处劫掠。
李玄度命人紧紧跟随,小心前行,半天很快过去。
天一黑,导人说夜路危险,李玄度只得命人就地扎营过夜,第二日,继续探路前行。
虽已是极其小心,但这一日,傍晚时分,一行人还是误入了一片下面是淤泥的草滩。在掉头另外寻路的时候,一匹马踩了个空,滑入潭中。众人虽极力拉扯,还是没能救回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淤泥迅速没顶,消失不见。
望着那片很快便就恢复了原貌的的草滩地,若非是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里竟曾活活地吞噬了一匹大马。
众人皆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骇人的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这一日只前行了总共不过十来里路,最后还证明是走错了道。
李玄度问导人,照这样的速度,多久才能穿过这片沼泽。
导人见自己带错了路,知耽误了事,十分惶恐,慌忙下跪,说他实在不敢担保,只能尽量。照他的估计,快则七八日,慢的话,十来天也是有可能的。
算上舅父亲信来向自己报讯在路上耗费的日子,加上自己赶来这边,檀芳被劫走,已有十来天了。
他有些不敢想,这过去的十来日,她孤身一人落入那种地方,是如何度过的。他心里唯一的侥幸之念便是那些人忌惮她和自己的关系,不至于对她施加过分的非人折磨。
他恨不得立刻就能穿过这片沼泽找到她,将她救回来,然而进展却是如此缓慢。
多一天的耽误,对她而言,便多一分的危险。
若是还要再过十来天……
李玄度抬眼,眺望着前方那依然遥不可及的远处,双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这一天,眼看又要过去了。
就在方才,他亲眼目睹过这片泽地的可怕之处,纵然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无法强行上路。
他的五指慢慢地收紧,手背青筋凸起。
若是那些人敢对檀芳有所伤害,等他找了过去,他必将那些人杀个片甲不留!
他咬着牙暗誓,终于勉强压下心中燃烧着的愤怒和焦虑之火,正要命这导人起来,趁天黑前尽快离开这片危险地带,忽然这时,身后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高声的呼唤之声,听起来,似乎是在叫自己。
李玄度回头,看见身后赶上来了一小队人马,待渐近,认出领头是都护府的一名千长,立刻派人去接。片刻后,见那千长带着一名独臂土人匆匆奔至他的面前,指着土人道:“殿下,此人从前是鬼国之人,可引殿下入内救人!”
李玄度问土人的来历,被告知如今是霜夫人庄园里的奴人,是王妃去霜夫人那里借来的。
他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后面:“王妃人呢?”
“王妃说,她来了也帮不上殿下的忙,怕拖累殿下,故未同行。从霜夫人那里借来人后,便将人交给了属下,命属下立刻带着来追殿下,不可耽误殿下救人。”
李玄度没有想到,就在他足步被阻,一筹莫展之际,事情竟能有了如此大的一个转机。
这个能带路的奴人的出现,对于他救人的行动而言,如同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及时雨。
他很快回神,问那土人是否真的识路。土人说他少年时曾被逼迫着多次外出参与劫掠,知道有一条安全的近道,两天就能穿过这片沼泽。
李玄度心情依然沉重,但比起方才,已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命他带路。
数日之后,深夜时分,菩珠依然未去休息,还坐在坞堡前堂李玄度平日用来办公议事的那间堂屋之中,就着烛火,核算着都护府库房里的粮草账目。
去年刚到这里时在乌垒屯田种下去的第一批粮食已经收获,去年底陆续入库。今春又扩大了屯田的面积,等到夏收,基本就能保证口粮了。
都护府平日不向归其麾下接受保护的诸国课税,但若逢战事,诸国便需按照人口多寡,轮流相应地承担部分粮草供应。
那日,她从霜氏那里借人回来之后,便就马不停蹄地准备起了这件事。
时令早已入春,但在几天前,又逢了一场倒春寒,还下了场稀薄的雪。此刻深夜,屋中虽燃了只炭盆,坐久了,手脚依然慢慢冻得僵硬了起来。
陪着她的骆保双手拢进衣袖,靠坐在一旁的椅中,坐着坐着,眼皮子黏在一起,头渐渐地耷拉了下来。瞌睡了片刻,突然惊醒,睁眼看王妃依然伏案在核对着账目,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偷偷地打了个大哈欠,双手从袖管里拔了出来,凑到嘴边呵了口气,醒了醒脑,从座上起身,搓着手走到她边上,拿烧火棍捅了捅炉中的炭火,盖回盖,随即轻声劝道:“不早了,王妃好去歇息了!”
菩珠道:“你先去睡吧,不必等我。我做好这个就回去了。”
她不走,骆保自己怎敢先走,忍着困道:“奴婢不困,奴婢等王妃一道走。”这时阿姆提着食篮进来,送来了宵夜。骆保知有自己的份,顿时来了精神,立刻去接,正想笑着奉承阿姆的手艺好,因为王妃,自己也连带着享口福了,忽又想到秦王去救阙国表妹,至今还没消息,也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看王妃这几日心思重重的样子,顿时自己也不敢笑了,硬生生地把到嘴的奉承话给吞了回去,只劝王妃先进夜宵。
伏案大半夜了,菩珠也确实感到有些疲,看看手头的事已差不多,便搁下了算筹。
阿姆取出宵夜,一盏捧给菩珠,另盏示意骆保去吃。
骆保正要接过,忽见王妃抬手揉了揉后颈,想是她坐久了发酸,顿时东西也不吃了,飞快地跑过去站到了她身后,替她叩着后背,一边叩,一边瞅了眼摊在案上的那本记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账册,夸道:“咱们都护府的这个长史之位,真真是再无人比王妃更合适了。瞧瞧这账做的,比花儿还要漂亮!”
菩珠心里记挂着李玄度。想着若是营救顺利,他这两日应该也快回来了,却一直没消息,未免有些忐忑。听骆保在边上奉承,知他是想哄自己高兴,便笑了笑,叫他去吃东西。
阿姆示意他撒手,自己过去,帮菩珠轻轻揉肩。
骆保争不过阿姆,无奈只好去吃东西。
菩珠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几口,食不下咽,但不想辜负阿姆的心意,低头继续吃着,忽然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飞奔的脚步之声,值守的士兵前来禀报,说秦王殿下连夜回来了。
菩珠放下碗盏,猛地站了起来,朝外飞奔而去。
她一口气奔到了坞堡的大门口,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队人马停在门外,还有一辆小马车。
李玄度从马车里抱下了一个人,转身匆匆奔来。
那是一个女子,长发散乱,胳膊无力地滑垂而落,在空中软软地荡着。
“姝姝,檀芳病重!”
李玄度一抬头就看见了她,高声喊道,神色显得十分焦急。
菩珠一顿,反应过来,立刻叫人去唤医士,自己继续奔了过去,将他引到近旁一间早几日便收拾好的客房里,安置李檀芳。
李玄度将人放到了床上。
医士很快赶到,开始救治病人。
李檀芳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她不止病重发着高烧,脖颈处还有一处割口,伤应当不浅,污血凝固,整个人消瘦憔悴得几乎令菩珠都要认不出来了。
医士脸色凝重,着手救治伤病。先是处理她脖颈处的那道伤,清洗包扎过后,又忙着看病,最后开了一幅方子,配好药后,命立刻煎药服下。
整个都护府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叶霄等人陆续起身赶来,连王姐也扶着渐大的肚子来了这里。
菩珠将药交给闻讯早已赶来的阿姆,叫她遵医嘱煎药。吩咐完,转身见李玄度和医士在说话,正问着李檀芳的伤病情况。
医士带了几分惶恐,应答起先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待见李玄度神色转为严厉,有些害怕,怕万一治不好怪罪自己,不敢再隐瞒,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宗女高烧了多日,本就虚弱不堪,又失了血,情况更是不妙。方才观她瞳孔,烛照几无反应,可见情况危急。就看她何时醒来了。若是吃了药,三日内还是醒不过来,恐怕就有性命之忧。
医士说完,不敢抬头。
李玄度定立了片刻,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住这里!她没好,你不许离开半路!”
医士急忙答应,说自己亲自去掌药的火候,说完匆匆离去。
王姆取来热水和干净的衣裳,帮李檀芳擦身换衣。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了出去,两人停在庭院之中。
他说:“姝姝,这回多谢你了。倘若没有你送来的人及时引路,我去得若再迟些,檀芳恐怕就要……”
他停了下来,咬牙,脸上露出恨恶之色。
菩珠心微微一紧,大略已是猜到了当时的情景。
她沉默着,没有追问。
他顿了一顿,自己平复了些情绪后,终于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鬼国首领在抢了李檀芳后,想施加□□,没想到她是李玄度的表妹,有所忌惮,不敢立刻下手,但又不愿就这么将到手的肉送回去,犹豫之间,忍了多日,那夜醉酒,一时酒壮人胆,竟做起了先奸后娶再投靠都护府的美梦,当夜竟就摆设洞房,强行结亲。
李檀芳此前在来的路上就已生了病,那些日独自被困在贼窝,惊恐无助,病得更是昏昏沉沉。那夜眼见清白就要不保,绝望之下,趁那首领不备,夺了匕首便要杀他,未果。
她亦是刚烈之人,继而自裁,被那首领拦了一下,但刀还是划破了脖颈,当场血流如注。那首领以为她就要死了,恼羞成怒,遂一不做二不休,正要趁人还有一口气在,辣手摧花,李玄度带着人马杀到,终于侥幸,将人救了下来。
他杀了一干贼首,将贼窟一把火烧了,最后连夜赶路,将李檀芳带了回来救治。
“姝姝,你这回帮了我的大忙,我真的十分感激。”
他再次向她表谢,眼神里透着无比诚挚的感激之情。
菩珠望着他那张疲倦得近乎变得惨白的脸,那双眼底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殿下,你应当累了。你去休息一下。”
李玄度走了过来,握住她手,紧紧地攥了一下,随即松开,摇了摇头,用带了几分嘶哑的嗓音说道:“我不累。我还有事,须得向叶霄他们交待事情,再调度人马和粮草,好尽快出发去救舅父!”
菩珠道:“这些天我和叶霄一道已帮你准备了。库房调配了粮草,叶霄也征好了人马,就等着你回。”
李玄度一愣,望着她,等回过味来,再次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点头道:“好!这样最好不过了!但舅父那里情况危及,我这就去召集人马吧――”
他说完便再次转身,待要离开,菩珠再次道:“殿下,你听我一次!先去睡一觉!等醒来,明早再出发也是不迟!”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他辩驳的命令口吻。
两人认识之后,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一怔,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昆陵王既想拉拢你舅父,短期内不会痛下杀手,你舅父定也会想法周旋的。你养好精神再上路。迟个一晚上而已,不会影响大局。”
李玄度迟疑了下,仿佛终于被她说服了,听从了她的安排,去睡觉。
他倦极了,只脱了外衣,便就躺了下去,头几乎才沾到枕头,便就睡了过去。
菩珠亲手帮他除了靴,替他盖上被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他沉沉入眠的睡颜,回到了前头。
王姆带着婢女已帮李檀芳净身沐浴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说药方才也喂着,一口一口地慢慢灌了下去。
次日五更,李玄度醒了过来。临走之前,他来看李檀芳。
她依然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站在门外,默默地望了片刻,神情沉重地转身去了。
菩珠送他,送到庭院之外。
他抬起眼,又望向李檀芳那屋的方向。
“你的表妹,我会尽力照顾她的。”
菩珠凝视着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他起先继续朝外走去,慢慢地,放缓了步伐,最后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快步而回,回到她的面前,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附耳过来,用充满了感激的语调,低低地道了一句“有劳你了,等我回来”,说完,用力地紧紧抱了她一下,随即放开,转身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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