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的路上,菩珠依然百思不解。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今日入宫这一趟的奇怪遭遇到底是为何意,皇帝意图何在?满腹疑虑心思重重地回到郭家,入内穿过前堂往后院去,半道看见郭朗妻被几个仆妇簇着从对面的廊下走了过来,忙打起精神预备盘问。
果然,严氏问她入宫何事。菩珠随口道自己见了陈太后陪话,说着,看了眼她的身后。
每次她外出回来,阿姆都会立刻出来迎她,此刻却不见她人,担心她是不是腰痛又犯了,问了一声。
严氏笑道:“正想和你说呢!天大的好事!她儿子儿媳带着孙儿竟找了过来,一家人相认,已把她接走了,说回老家去,往后好好孝敬她,共享天伦!”
菩珠诧异万分,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
严氏身边的一个老姆便解释了起来:“小女君你被接去入宫,前脚后步,这边家中找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四五岁的男童,一问,方知是你阿姆的儿子儿媳和孙子,道是武功县人。儿媳说她当初嫁来就听丈夫说,他小时候被卖掉了母亲,但那时他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这些年常常想念。如今家中老的都没了,就他夫妇二人带着孙儿过,也置办了些产业,这两年便无时不刻想将人找回来,好好孝敬,以弥补骨肉分离母子隔绝之憾。可惜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哪里找?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前些时日,他们武功县的县令修县志人物志,他们听说新添的一个名录好似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过去打听消息,确认无误,当即带着孙儿找了过来,好不容易终于今日找到我家,一家人相认,哭了一场,把你阿姆欢欢喜喜接家去了!”
菩珠失声道:“怎么可能?那人真我阿姆的儿子?”
老姆肯定地点头:“那青年露了他肩上的一个胎记,你阿姆认了出来,眼睛都红了!”
菩珠的心慢慢地下沉,怀着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飞奔回到住的地方,冲进阿姆的屋。
屋里却空荡荡的,她人真的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阿姆!”
菩珠软软地坐在了床沿上,哽咽地叫了一声,鼻头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阿姆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到了菩家。那年灾荒,夫家卖她,菩珠母亲遇到了,可怜她将她买了回来。
确实,她也记得小时候曾听母亲提过一两句,阿姆因为天哑,不但夫家轻视虐待,她生的儿子也不让她接近,那年她被卖时,儿子大约五六岁。
这么多年了,菩珠压根儿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这样一天,阿姆以前的儿子竟找上门来!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信,阿姆会这样直接丢下她就走掉了。
来接她的人真的是她儿子又如何,阿姆怎么可能不要她就这么直接走了?
难道自己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吗?
她一把擦去眼泪,站了起来,朝外奔去,对追上来的严氏道:“他们是不是带着阿姆去武功县了?多久前走的?劳烦帮我备车,我去追他们!”
严氏和老姆对望一眼:“小淑女,她若没儿子没办法,既然有儿子,儿子媳妇又孝顺,特意大老远寻来接她回家去享福,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没有道理不让她和儿孙团聚。你还是莫闹了。”
菩珠知道她们说的对,每一个字都对。
阿姆没道理这一辈子就必须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更是接受不了阿姆就这样不要自己走掉了。
这时,郭家管事从外头疾奔而去,口中喊道:“有圣旨!小淑女接圣旨!”
菩珠打了个激灵。
圣旨下了!
前世那道封自己为太子妃的圣旨送到郭家时的似曾相识的一幕,终于来了!
她暂时放下阿姆的事,匆匆来到前堂,看见那个认识的宦官宋长生正坐在那里,郭朗在一旁陪着叙话,笑容略有勉强。
他应当也猜到了这道圣旨的内容。
看到菩珠现身,宋长生手托圣旨,笑吟吟起了身道:“小淑女,预备接圣旨吧。”
菩珠定了定神,在郭家婢女送来的水盂中净了手,随后跪在了香案之后。
宋长生展开圣旨,念道:“天下之本在国,一国之本在家。三皇五帝后,朕未闻家齐而天下有不治者也。菩氏世德钟祥,毓出名门,柔嘉贞静,礼度攸娴,兹特以册宝,赐婚尔为朕之四弟秦王王妃,惟贤以立门,敬以相祀……”
宋长生还拖着语调,抑扬顿挫地念着圣旨,菩珠在听到“朕之四弟秦王王妃”这几字从他口中出来之时,耳中“嗡”的一声,目瞪口呆,他后面在念什么,根本就已经听不到了。
秦王李玄度的王妃?
应该是封她做太子妃才对!
怎么变成了李玄度的王妃?
不!不!不!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宋长生念完了圣旨,笑眯眯地道:“小淑女,接圣旨,谢恩吧!”说完见她脸色古怪,没有反应,就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恍若未闻,以为她太过兴奋一时举止失措,也不以为意。
他常常替皇帝传各种圣旨,见多了接旨后的众人百态,遇到好事,甚至有当场激动得捶地大哭乃至晕厥倒地的,这么点失态,根本不算什么。
“小淑女,陛下赐婚你与秦王殿下,往后你便是秦王王妃了!天大的喜事,还不谢恩?”
他对菩家小淑女颇有好感,特意又提醒了她一句。
菩珠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被人从后冷不丁地打了狠狠一记闷棍,胸中的那一口气一时上不来,身子一晃,人险些软在了地上。
一旁陪着接旨的郭朗妻眼疾手快,忙一把托住她臂扶住了,笑着解释道:“皇使莫怪。小淑女这是太欢喜了。恭贺小淑女,往后就是秦王王妃了!”
……
李玄度发绾道髻,身上罩了件薄薄的白绢道袍,仰在玉清殿那间阔大而幽冷的静室里,闭目一动不动。
天已黑了,静室也陷入了昏暗。窗大开着,凉风阵阵地从窗中涌入,掠动着垂下云床的一片袍角。
就在方才,困倦浅眠之时,他又一次地梦见了他的长兄太子。
他从小最为敬爱也最为信任的长兄太子,他浑身血淋淋的,用悲伤的,歉疚的,却又残忍的目光望着他说,四弟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是父皇的儿子,生在这该死的天家。我们从生下后的第一日,便受了诅咒,终此一生,无人解脱。
梦中兄长那冷漠而悲伤的形象,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他十六岁后的全部梦境。
已经无数次了,醒来的李玄度想将这一幕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然而他做不到。读再多的静心经,也是做不到。
来自长兄太子的诅咒,仿佛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此深深地打在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真的会如长兄所言,这辈子也无法解脱,将成为一个伴随终身的梦魇。
这个念头令李玄度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起了一阵绝望般的燥热。这燥热很快传遍全身,皮肤下仿佛有针在刺。
穿林而来的晚风阵阵送入窗中,带着山中特有的凉气。
这里是个适合消夏的所在,然而他热。白绢道袍被他后背沁出的汗紧紧地贴在了紫竹云床上。
他猛地睁眼,胡乱一把扯开道袍的衣襟,翻身下榻,也不走殿门,径直到了窗前,一只手掌撑着窗槛,纵身轻轻一跃,人就从窗中翻了出去。
他大步来到附近的一从山泉瀑布之下,涉水而过,赤足站在水中,任由泠泠山水从自己的头顶浇落,沿着面、颈和胸膛浸透了全身。
叶霄寻了过来,说皇帝传话,命他即刻赶去蓬莱宫,有事要议。
李玄度在泉下继续站了片刻,抹了把满脸的水,从瀑下出来,一言不发回到静室,脱去湿漉漉粘在身上的道袍,换了衣裳,出道观往蓬莱宫而去。
陈女官在宫门口等着他,一眼看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有些心疼,怕他吹风着凉,立刻叫人取巾子来,要亲手给他擦。
李玄度笑着道了句无妨,自己接了,胡乱擦几下,问了声皇帝所在,丢下巾子便往里而去。
皇帝今日来得突然,后来与太皇太后到底说了什么才要把秦王召来,陈女官也不清楚。但总有一种感觉,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望着前头那道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感,也跟了上去。
天黑了,宫人们已经将殿檐下的灯笼全部一只只地点亮。从李玄度的角度看去,前方那片巨大而绵延的黑色的宫殿轮廓仿佛悬空飘在了灯笼之上,如同海市蜃楼的景。
他入了姜氏用作日常起居的宫堂,唤了声皇祖母,再唤陛下,随即行礼。
皇帝叫他免礼,赐座,望一眼身旁的姜氏,亲切笑道:“四弟,皇兄扰你清修,将你传来祖母这里,是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于你。皇兄偶从韩驸马口中得知,四弟你倾心于菩猷之的孙女,这几年,皇兄本就为你终身大事愁烦,看遍京都各家淑女,无一人堪配四弟。这下好了,璧人成双,皇兄便替你做了主,已是命人往郭家送去了赐婚旨意,你这里,皇兄特意前来亲自告知。明日皇兄便命太史令为婚事择良日嘉时。盼四弟尽早成婚,有王妃作伴,则往后皇祖母与朕如同了却心愿,皆可安心。”
皇帝说完,含笑望着李玄度。
李玄度身影凝固,半晌竟未作声。
皇帝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话要说?”
李玄度仿佛方回过神来,微微垂目,从座上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礼。
“臣弟无话。惟感激在心,无以言表。”他一字一字地道。
皇帝欣喜大笑,点头对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过欢喜了,如此便好。愿往后四弟与王妃互助精诚,白首永偕,则也不负朕今日系赤绳之意!”
皇帝再恭贺了几句,因政事繁重,拜别姜氏,摆驾回宫。
姜氏神色凝重,望着面前自己的幼孙,迟疑了下,道:“麟儿,韩驸马之言当真?你真的倾心于菩家孙女?”
灯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样。
“皇祖母何以如此发问?自然是真。她貌美贞惠,玉粹芳华,孙儿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门去接怀卫,于驿舍和她初遇,便就倾心于她了。皇兄如此安排,孙儿正求之不得。孙儿也知皇祖母常为孙儿的终身担忧,往后皇祖母尽管放宽心,再也不必空牵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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