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1)

第109章

萧珏在审讯囚犯上算是一把好手,他看得出明华这样子下去怕是会疯,从刑房那边绕了过来,吩咐狱卒:“给他浇一桶冷水。”

叶卿看到萧珏突然出现,只惊讶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狱卒搬了一把椅子给萧珏坐。

一桶冷水泼下去,明华果然清醒了几分。

他浑身都在发抖:“让我见见师父……”

萧珏冷嘲出声:“住持大师已死,你见了他又能如何?”

明华痛苦咬紧了牙根,他十岁就从王家跑出去,一路行乞,险些饿死在半路上。是厉无相把他捡回去,收他做义子,告诉他,他母亲是被卖到中原当舞姬的。厉无相送他去寺里,让他潜伏,有朝一日为他母亲报仇。

当年住持看到他的时候,仿佛就已经看到了今日的结局,但住持只是带着悲悯的笑意道:“这孩子同我有缘,佛祖既安排他来了这里,便是要老衲度化这孩子。老衲看你灵台清明,不染铅华,便赐你法号明华……”

这些记忆遥远而清晰。

他身上流着西羌的血,他永远记得母亲死前是怎么饱受折磨的。王家主母恨他们母子入骨,王有仁那个酒肉色鬼,根本不配为人!

他恨王家,也恨大翰王朝,恨这个毁了他母亲一生的地方。

但他从未想过害死住持,哪怕当时他接到命令要杀了住持嫁祸给大翰皇室,他也只是让住持诈死。

萧珏无暇看他这副悔恨又痛苦的样子,只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招么?”

明华艰难抬起头,仰视着萧珏,看到是只是绣在他衣摆上栩栩如生的金龙。

“让我见我姐姐,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萧珏没有说话,看向了叶卿。

叶卿也没有回答。

宋婉清愿不愿意见明华,这个还是得问问宋婉清自己。

让叶卿意外的是,宋婉清愿意见这个害她变成这副模样的人。

她苦笑着苦笑着,泪水就落了下来:“我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他,我总得问个明白啊。”

慢慢的已是深秋,窗外的叶子都黄了,天变得很高很蓝,白云淡得只有一道影儿。

比起刚从狱里出来的时候,宋婉清愈发瘦了,阿芙蓉不是这么好戒的,她手上的指甲都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抠挖床板折断了。

她心情似乎很好,望着窗外的黄叶,甚至还哼起了小调。

明华穿着一身崭新的囚服出现在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两行清泪从他深凹的燕窝里流出来,他跪着一步一步挪到宋婉清跟前,看着她形容枯槁的样子,伏在她脚边痛哭:“姐姐……”

宋婉清哼唱的调子停了一瞬,就继续哼了起来。

“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

“姐姐……”明华叫她,她只是唱着这一段词,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

“姐姐……”

“姐姐,你应我一声。”明华伸手拉她的袖子,才发现她手腕瘦的只剩一层皮包骨,这让明华心中愈发悲恸,怆然涕下。

宋婉清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眼底无喜也无悲:“我今生做过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当年救下了那个孩子。”

这话让明华心如刀割,他试图牵住她的手,像小时候每次他遭受了毒打,从后院的狗洞钻出去,隔壁家那个姐姐就会牵起他的手,给他好吃的。

他试图解释:“我不知他给你用了阿芙蓉,我不知道他用瞳术控制你杀了师父!他骗我!他骗我说他只是用瞳术暂时控制你,让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西羌……”

说到后面,他像个孩子一个大哭起来:“姐姐,我错了!”

宋婉清笑了起来:“错了?你知道错了,就来求我原谅,那我又该去求谁原谅?”

“你告诉我,我该去求谁原谅?”说到后面,宋婉清控制不住大吼起来,眼泪跟珠子似的从她眼眶滚落。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力砸在床弦上,直砸得自己手背破皮,鲜血直流,她一双眼死死盯着明华:“你知不知道,我就是用这只手,杀了住持大师,我每天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明华捧住宋婉清的手,不再让她再伤害自己。

宋婉清抬起头,想把眼泪憋回去。

“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我这一生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我。”

她用手拭去眼角的泪珠,但是很快又有眼泪溢出来。

她望着窗外,眼底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像是一片沉寂的大海:“明华,我苟延残喘活到今日,就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而已。”

她用一只手轻轻抚摸明华的脸颊,神情恍惚,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啊……”

另一只手伸进被褥里,摸出她前些日子藏的碎瓷片,用力往明华脖颈划去。

明华安详闭着眼,只是那碎瓷片只割破他一层皮就停了下来。

宋婉清连只鸡都没杀过,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在清醒之时,终是下不去手。

她改为把瓷片划向自己脖颈,等明华反应过来不对劲时,宋婉清已经脖子已经被她自己割出了血。

“姐姐!”

明华悲恸大哭,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夺下瓷片扔得远远的,宋婉清脖子处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手。

他哭得像个无措的孩子:“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只有你了,你别丢下我!”

他伸手去捂宋婉清脖子,可鲜血还是从他指缝间流了出来,他只能惶然大喊:“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

宋婉清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有了解脱,她缓缓道:“那天,我就是这么害了住持大师,他还笑着对我说,别怕,他早就算到了,这是他的劫数,我这不是害他,是助他早登极乐……”

她眼角沁出泪,缓缓闭上眼,视线里最后的一角,是窗外从树枝上飘零而下的黄叶。

宋婉清的死,极大的刺激到了明华,他把所知的一切全部和盘托出。

厉无相最初的目的是从内部瓦解大翰朝,通过控制官眷,威逼文武百官就犯,推翻萧珏,再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位,用皇权扳倒武将们,届时西羌铁骑踏进来,就再也没了阻拦。

只是这个计划被萧珏他们那夜误打误撞去大昭寺识破了。

明华掳走宋婉清,本是想带她一起去西羌,不过后来被朝廷兵马阻拦。厉无相对宋婉清用了瞳术,一开始是想借她杀叶卿。

萧珏知晓西羌军队的军防部署,顾砚山带往关外的军队一出关就收复了好几座城池,大翰军队士气大振。

正巧那时顾夫人跟叶家结仇,厉无相就等着叶卿跟叶夫人有什么动作,届时他再杀了顾夫人嫁祸过去,谁知叶家和皇后愣是吃了这个哑巴亏,又叫他全盘计划落空。

厉无相不死心的想煽动百姓和朝廷对立,谁知这时候住持出面讲和,他这才对住持起了杀心。佛门之地,他那些旁门左道受制,硬闯的话,寺中不仅有武僧,还有皇帝派过去的暗卫守着,他又把主意打到宋婉清身上,毕竟没有谁会防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明华最在意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被他控制,厉无相自认为是把明华彻底拿捏住了,却不知是把明华的满腔怨恨都引了过去。

长长的宫墙甬道里,明华一身血污,黄爪红嘴白眉的青翼小鸟落在他手上,啾啾鸣叫。清冷的月光落在明华脸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座雕塑。这张素净得过分的脸,染了血色,反倒显得妖异。

他吹了几声鸟哨,像是在跟小鸟对话,片刻之后,小鸟从他指尖飞走。

他抬头望了一眼挂高在天幕的那轮弯月,抬起手来,咬破食指,用鲜血在自己眉心画了一个“卍”。

卍在佛教中是之佛祖的心印,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他盘腿打坐,嘴角笑容凄苦:“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弟子入门十载,未能参透……”

寒风肆掠,宫墙里外秋叶飘零。

风停的时候,明华跟前站了一人。

来人身披羊皮袍、一身头陀扮相,脖子上却挂着骷髅骨链。一头细小的发辫在额前用额带箍住,身形极高又极瘦,两条眉毛好似两撇倒八字,瞎了眼睛,一张脸却愈发显得凶神恶煞。

明华睁开眼,额间那枚血印在月色下格外诡异,“义父。”

厉无相眼睛看不见了,其他感官倒是变得格外灵敏,他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看样子你伤得不轻。”

明华眼底仇恨像野草一样疯长,声音却是平和的:“受了些刑。义父的眼睛怎么了?”

厉无相咬牙切齿道:“为父为了救你,开天眼被皇帝察觉,被他刺瞎的!”

“孩儿惭愧。”话虽这般说着,明华目光却似冰刀一般刺在厉无相身上:“听说大昭寺住持死了。”

厉无相冷喝一声:“为父让你在佛寺潜伏数载,你还真养成了一副慈悲心肠?”

一滴血珠从明华紧攥的掌心滑落,他声音很轻:“可义父当初答应我,可以不杀师父的。”

厉无相冷笑道:“当年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我,不是你那秃驴师父!他若是不多管闲事,本座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但他屡屡坏我大事,也休怪本座不留情面!”

“那么……宋女施主呢?”问这句的时候,明华嗓音有些颤抖。

厉无相听出他声音不对劲,冷嗤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既下定决心要带她回西羌,她身为大翰人,自然得有功绩在身,不然西羌的子民们凭什么接受一个大翰人?本座是在帮她立功,也是在帮你!”

明华握拳的手微微发抖:“包括给她服食阿芙蓉,也是为了帮我是吗?”

厉无相不耐烦道:“婆婆妈妈些什么,本座要的大翰军事布防图呢?你不是说偷到了吗?”

明华从身后摸出一卷画帛,嗓音轻缓:“布防图就在孩儿手上。”

厉无相喝道:“还不快给为父!”

明华疲惫开口:“义父,孩儿重伤在身,动不了,劳义父自己过来拿了。”

厉无相骂骂咧咧几声:“废物!”

他朝着明华打坐的方位摸索着走过来,明华从画帛中缓缓取出一把匕首:“义父,这么多年,孩儿从不曾忘记当年义父的搭救之恩……”

厉无相冷喝道:“你知道就好!”

在厉无相走近的时候,他用足了力气把匕首往厉无相胸口刺去,“可孩儿也记着师父和姐姐的恩情!”

匕首遇到了一层阻力。

明华脸色当即就变了:“软猬甲?”

厉无相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明华被重重拍到宫墙上,吐出一口血来。他身后的宫墙都被这一掌震碎了一片。

厉无相面目狰狞:“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设计本座!”

意识到中计,他不敢再留,那一掌必然能要了明华的命,他飞身跃上宫墙,想逃出去,一张铁网却迎面网了下来。

厉无相目不能视物,看不见那铁网上有细小的钩子,自负想撕开铁网,却不想被钩子扎破掌心。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麻木,厉无相脸色更加难看:“卑鄙!竟在钩子上涂了麻沸散!”

“你该庆幸,朕没让人在钩子上涂抹剧毒。”叶卿送来一道清冽的嗓音。

明华静静看着这一幕,口鼻出血,他却咧嘴笑了起来。

这短暂却又不堪的一生,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晃过。

他看到那个幼年和娘亲一起在酒楼卖艺的自己,娘亲拉得一手好胡琴,也唱得一嗓子好曲儿,不管严冬还是酷暑,都在酒楼咿咿呀呀拉胡琴卖唱。有人调戏那个可怜的女人,有人踹翻她求达官贵人们打赏的破碗,有男人多瞥了他娘亲一眼,被身边的肥胖妇人揪着耳朵骂走,妇人回头还要呸一声,骂句下贱胚子。

那个女人病死在寒窑里的时候,他连一碗热粥都不能给她讨回来。她死前一直在唱歌,是草原上的牧歌,她说她想家……

明华不知道家是什么,但是他想,那是他外祖母住的地方。

他也想娘亲了,很想很想……

他还想那个除了娘亲,第二个给过他温暖的女人,他叫她姐姐。

那年严冬,一身橙衣的少女把他从雪地里拉起来,带他去灶房烤火取暖,给他好吃的点心。她笑起来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亮的。

那是他在这世上,除了娘亲,第二个想守护的人。

只是后来她嫁人了,平心而论,他不想她嫁人,姐姐就是姐姐啊,她会对别人好了,他又算什么。

他甚至想暗杀了那个男人,不过她那么喜欢那个男人,会哭的吧?他舍不得看她哭,所以狠心没再刻意打探关于她的消息。

再次相见,才得知她已经和离,她笑起来还是像当初那么温柔,却不再明媚了。他心疼她,私心里却是高兴的,他终于能报复那个男人了。

得知她这些年受的苦,他怒而剜掉了韩朝英的眼睛,又割掉了他的耳朵,那个家伙既然认不清好人,听不进好话,合该又聋又瞎。

他看得出来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开心了,中原毁掉了他娘亲,他不想姐姐也在这里被毁掉。

是了,带她走,带她去西羌,她会喜欢那无垠的草原和金色大漠的。

在那里,她不会有那么多在乎的人,就只会对他一个人好。

他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一天,却不想自己的自作聪明,会毁了她,害了师父。

远处有火光燃了起来,火光里似乎有个身形干瘦的老人在冲他笑:“明华徒儿。”

明华嘴唇翕动着,无声唤了一句:“师父……”

他背靠宫墙,头缓缓垂了下去,额间那个“卍”形印记却鲜艳异常,远远看着,仿佛是印在他额上的一朵红色佛莲。

厉无相被铁网困住。

宫墙四面燃起火把,黑压压一片全是禁军。

须臾,禁军自动让开一条小道,大翰的帝王踏着火光和月色缓缓走来,冷眼瞧着铁网中的老者。

“皇帝小儿,休以为一张破铁网就能困住本座!”厉无相吹出一道尖锐的哨声,不知从何处成群结队飞来一群蝙蝠,不要命一般往禁军身上扑。

视线所及全是黑压压的蝙蝠,耳边也全是蝙蝠的叫声,禁卫军们根本无从招架。

萧珏扯下披风一卷,攻向他的蝙蝠就全都软趴趴掉到了地上。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用火攻!”

拿着火把的禁卫军赶紧用火把驱赶蝙蝠,但是原先扯着铁网的几个禁卫军被大批蝙蝠攻击,脸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抓伤,他们应对蝙蝠去了,顾及不上铁网,厉无相便趁隙逃了出去。

无数蝙蝠咬住他的衣袍扯着他飞向高空,远远看着仿佛是他后背长出了一对巨大的蝙蝠翅膀。

王荆脸上带着血痕,愤恨道:“这厉无相旁门左道的手段果真了得!”

萧珏冷厉的凤眸眯了起来,只喝一声:“拿弓来!”

王荆很快取了弓箭递给他。

夜风吹动他的长袍,束在王冠之下的墨发散了一缕下来,镰刀般的弯月之下,一张弓被拉得如同满月,闪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弯月下那巨大的蝙蝠缩影。

“咻”的一声,利箭出鞘。

月下的巨大蝙蝠像是受惊了一般,顷刻间散成无数小黑点。

萧珏把弓还给王荆:“封锁全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王荆躬身抱拳:“卑职领命!”

当夜王荆就亲自带着人全城搜索,但他只找回来一支带血的箭和一角用鲜血写了战书的衣袍。

“皇帝小儿,剜眼之仇和这一箭之仇,本座誓要十倍奉还!厉无相字。”御史大夫念出那衣袍上写的战书时,气得嗓音都变调了:“岂有此理!这西羌还有没有把我大翰王朝放在眼里!这是在公然挑衅我大翰国威!”

萧珏没有接话,只吩咐王荆:“继续搜查,城门戒严,他若是还敢从天上飞,乱箭射下来。朕不信他还能地盾!”

王荆汗颜道:“陛下,听闻厉无相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易容术自然也不在话下,他若是扮成个老妪少妇,咱们的人拿着画像也辨认不出。”

萧珏瞪王荆一眼,王荆赶紧低下了头。

他转而问御史大夫:“关外如今战况如何?”

御史大夫言辞颇为激动:“顾将军这是老骥伏枥啊!从白潼关一路打到了倒马关,收复大小城池五座,斩杀西羌大将十三名,麾下勇将辈出,除了云台二十八将,先锋叶建南在军中那是以骁勇著称,紫金关他一人活捉西羌三名大将!有当年叶太傅随先帝攻打戈鹿城的那股劲儿。”

一听这些,萧珏心中便有数了,顾砚山是按照他之前给的路线一路打过去的。

他道:“等隆冬降雪,草原上断粮,西羌大军就撑不住了。”

御史大夫满脸喜色:“来年开春,大军就该凯旋了!”

边关数战大捷的消息传回来,朝廷上下都是一片喜气。

顾念着上半年江南水患让许多百姓都没了营生,萧珏下令免了今年的赋税,好让百姓们有余钱过个好年。

民间也因此一片喜气洋洋。不管先前厉无相怎么费尽心思煽动百姓,但他空口说那么多,还是没朝廷免税来得有用。毕竟一个是空口说白话,一个是给白花花的银子。

宋婉清脖子上的伤口并不致命,她力气不够,口子割得不深,被太医救了回来。

只是自此以后,她长睡不醒。

用叶卿原来世界的说法,跟个植物人无异。

明华倒是死得彻底,厉无相那一掌,直接震碎了他五脏六腑。

自上次叶卿跑去跟赵美人她们打马吊之后,萧珏似乎发现叶卿有了新的消遣,就会把他抛脑后去,所以他严令禁止皇宫的豪赌风气。

不仅太监宫女们闲暇不敢赌钱了,妃嫔们打马吊也会被责罚。

妃嫔们一致认为萧珏这是生气她们接近叶卿,此后一瞧见叶卿,就躲得远远的,仿佛是老鼠见了猫,弄得叶卿莫名其妙。

她每日除了溜猫,就只能去太后宫里坐坐,跟太后研讨佛经,学学茶道,种种花再聊聊育儿经什么的。

住持大师虽是死于凶杀,但尸身火化之后留下了佛舍利。按佛家的说法,唯有功德圆满的高僧圆寂后才会留下佛舍利。

大昭寺的僧人们言住持这是度化世人,往登极乐去了,一改之前的悲恸,开特意开了圆寂法会。萧珏忙于政务没去,但还是派了官员前去代为观礼。

叶卿觉得宋婉清心中定然是一直愧疚着的,她这天去看宋婉清的时候,就把住持大师火化后得出佛舍利的事给她说了。临走的时候,又提了一句明华的死。

宋婉清一直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在叶卿走出大门后,眼角才划落两行清泪。

没过几日,宫女欣喜跑去找叶卿,说宋婉清醒了。

但让叶卿意外的是,她对以前发生的事,全然不记得了。

太医院院首把脉后,也看不出缘由,只道:“这病例老臣没见过,但听说过有妇人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儿子,悲恸过度昏厥后,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来是她们自己不愿再想起那些事了。”

叶卿点了一下头,示意太医退下。

以前叶卿看小说看到这样的情节,肯定是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大呼狗血,但这一刻,她觉得,也许失忆了对宋婉清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她走进屋中,一眼就撞入一双灵动的眸子里。

看到叶卿,宋婉清眼中是掩饰不了的惊艳:“好漂亮的人!”

她的婢子茯苓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跪下行礼:“这是皇后娘娘。”

想来是茯苓给她说过见了皇后要行礼,宋婉清连忙屈膝像模像样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些话要单独跟宋姑娘说。”叶卿道。

宫女们都退下了,叶卿才细细打量她。

宋婉清昏迷的这些日子,阿芙蓉瘾是完全戒掉了,茯苓照顾得用心,比起原先那形容枯槁的样子,她脸上长了不少肉,看起来也年轻了许多。

叶卿这般打量,宋婉清只是不好意思的笑笑,随即便没什么顾忌开口问她:“我是不是快死了?”

“为何会这般问?”叶卿疑惑。

宋婉清道:“我杀了人啊,杀人就得偿命。”

叶卿眉头微皱:“是你的婢子告诉你这些的?”

宋婉清点了一头,只不过很快又道:“你别怪她,是我自己问她的。”

叶卿不知道怎么回答宋婉清之前的问题,只道:“杀人非你本愿,你是被人害了。”

宋婉清想了想,摇头道:“可人还是我杀的啊。”

“你不怕死么?”叶卿问。

宋婉清摇头:“是人都会死。”

只不过她情绪很快又低落了下来:“不过在死前,我想见见我爹娘。”

宋婉清的事,叶卿是真不知怎么处理。

她私心里肯定是不希望她以命抵命的,可正如宋婉清自己所言,哪怕非她所愿,但她手中的确是有一条人命。

这一晚她叹了不知多少声气。

萧珏从奏折上抬起头,挑眉问:“就这一会儿功夫,你都叹了不下三声气,遇到什么事了?”

叶卿抱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坐到萧珏对面:“两个月都快过去了,那个西羌国师你们抓到了没?”

提到这个,萧珏也头疼:“城内能找的地方,王荆都带人找遍了,始终没抓到人。”

叶卿把宋婉清失忆的事给他说了一遍,又开始叹气:“人家有恩于我,如今又摊上这么一遭事,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萧珏道:“就这事叫你愁成这样?”

叶卿瞪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萧珏合上奏折:“你不想她真的入狱判刑,女牢里找个病死的顶了她便是。不过住持到底是死于她手,这杀人的罪名是抹不去了。”

叶卿的确不想宋婉清这样一个好姑娘,就这么白白送命。

以后她若能换一个身份活下去,便是最好的结果。宋婉清不记得从前的种种,那个名字背负的所有都与她无关了。

叶卿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免摸不着头脑,憨憨提问:“那我要不要派人打点一下刑部?”

萧珏被她逗笑了:“宋家的人从她被捕至今,几乎是倾家荡产的往刑部塞银子,只要上边放宽,下面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办。”

对于宋家二老,叶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开始听信胡话,把符水当救命良药可劲的给宋婉清喂,害了宋婉清的是他们。如今倾家荡产,只想保宋婉清一命的也是他们。

但就算他们偷天换日,京城和太原,宋婉清应该都不能呆了,在这些地方难免会遇到熟人,得送她去别处。

这拧成一团乱麻的事,总算是在年前揭过。

年关将近的时候,关外再次传来捷报,还有一城,顾砚山就可完全夺回先前被蛮子占领的城池。

雁门关外,北风呼号,漫天大雪鹅毛般落下,远远看着,仿佛是北风刮起了一地白毛。

蜿蜒起伏的山脉中,长城上的火把生生组成一条巨龙。

才打了胜仗,军营里宰了牛羊欢庆,此刻各大营帐里,将士们都睡得熟,走近些甚至能听到打呼噜的声音。

夜里巡逻的将士,鼻尖眉毛上都被落了一层薄雪,一嗓子喊出准冒一串白气。

一支西羌骑兵像是风雪夜里出去觅食的狼群,盯上了眼前这块肥肉。

箭雨射杀了巡逻的将士,随着领头人一声大喝,他们从两侧山翼打马冲下,眼底泛起的凶光不亚于恶狼。

这场雪夜的突袭西羌骑兵占了优势,大翰军有的还在睡梦中就被砍掉了脑袋,有的惊醒后从床铺上翻起,还没拿起武器就死于西羌弯刀之下。

等被突袭的消息传遍营帐,顾砚山记着出征前萧珏说的话,打这一关的时候,不能守城,要守天险。

他当即下令让将士们不要恋战,往回撤。

这只西羌骑兵人数不多,却骁勇异常,他们突袭的目的明显是想用屠杀来激起大翰军的怒火。

显然有将领沉不住气,在撤退的路上喝道:“元帅!末将请求带兵围剿这群西羌蛮子!兄弟们不能白死!”

顾砚山内伤未愈,在这森寒的天气里,旧疾并发,时常咳嗽,他强忍着喉咙里的痒意,喝道:“本帅下令全军撤退!”

那名年轻小将显然不服气,强压着愤怒转过头。

顾砚山道:“只派一只轻骑前来,明显是对方的诱饵!此时若咬上去,那咱们就成上钩的鱼了!”

茫茫雪原里,身穿黑色甲胄的大军如潮水一般往天险退去。

西羌军营。

国师大帐外燃着好几个大火盆,肆掠的火舌卷走了严冬的寒意。

西羌国师厉无相手中举着一个酒碗,嘴里一边吟唱着什么,一边用手指沾了碗中的酒水弹出去。

地上摆了七支没点燃的长明灯,他围着长明灯跳大神一般念叨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咒语。

比起之前,他脸上明显没有多少血色,显然是重伤所致。

先前他被困于大翰皇城,皇城戒严,只许进,不许出。

白日里他易容成老妪的模样躲避官兵追查。药铺里全是官兵把守,一旦有买伤药的,都被关进大牢里。他不敢冒险,身上的伤便一直拖着,后面都化脓腐烂了。几天后,城门还是戒严,但允许城内运送夜香泔水的马车出城了。

他走投无路,只得趁着天黑躲进泔水桶里,等到第二日别人运送泔水,这才混出了城。

萧珏那一箭没伤到他要害,却因为躲避的这些时日,没能及时医治,腐肉都长到内脏上去了。

如今药石无用,他知晓自己命不久矣,誓要让大翰付出代价。

念完咒语,他含了一口酒到嘴里,再把手中酒碗砸碎在地,洒下的酒水瞬间沿着放在地上的长明灯流开,分布成奇怪的图纹。

他从火盆里取出一截未燃尽的乌木,对着七盏长明灯把口中的酒水喷了出去,一口火焰掠过,地上的长明灯全被点燃,洒在地上的酒水也燃起了浅蓝色的火焰。

望着火焰的游走趋势,厉无相眼神狠辣:“本座重伤命不久矣,死也要拉你千军万马作陪!”

他点燃一柱香,插在了其中一盏长明灯前。

无数黄爪红嘴白眉的青翼小鸟从营帐这边飞进无边夜色里。

顾砚山带着大军往天险撤离,期间那支西羌骑兵见他们不上当,又回过头来逮着大军尾巴砍。

他们骑马占了优势,砍完一波人,就举着弯刀欢呼着便扬长而去,后面的步兵想想复仇又追不上,不理会他们一会儿又驾马过来,完全是西羌单方面的屠杀。

摆明了就是挑衅。

顾砚山当即调了一只骑兵跟在队伍最后,扬言那只西羌骑要是还敢来,能围住就围死,杀他个片甲不留。若是围不住,叫他们逮着空子跑了,也莫追。

对方故意激怒他们,显然就是想引他们入套。

先前跟顾砚山顶嘴的那名小将是个炮仗脾气,他早看不惯那群西羌骑兵,顾砚山没把他划在断尾的骑兵之列,他一肚子窝火,干脆自己跟驾马跟了过去。

西羌骑兵再来挑衅的时候,他第一个杀出去,西羌骑兵早惹起了大翰军的一腔怒火,眼下被大翰骑兵追着打,很快落了下风,几乎是抱头鼠窜。

那小将杀红了眼,不听劝猛追过去,有人带头,就有一群杀红了眼的跟上去。

呼啸的风雪中,有黄爪红嘴白眉的青翼小鸟艰难穿行,鸟爪子上挂着拇指大的一个小布袋,不断有细碎的粉末从布袋小孔溢出,撒向下方的人群。

顾砚山得知有人违背军令追出去的时候,忙往山下看,但雪岭下方一片黑寂,虽有火把能辨别两军交战的位置,但火光甚弱,连两军的兵服都辨不清。

顾砚山呼吸间吸食了不少那渗在风雪中的粉末,不知怎的,眼前突然一阵眩晕。

他忙闭上眼,再睁开眼望去时,却发现原本什么都看不清的雪岭下一片战火连天,两军厮杀不可开交。他甚至能清晰的看到红底黑字的“顾”字旗和西羌旗混在一起,烈火灼灼,尸横遍野。

这场景,跟他当初听说顾临渊战死时,每夜做到的噩梦一模一样!

顾砚山赶紧甩了甩头,再定眼望去,上一秒眼前还是黑沉沉的山隘,可下一秒又出现了那喊杀声震天的战场。

顾砚山觉得蹊跷,努力稳定心神,却见一匹汗血马身中数箭倒地,马背上的将领身上也插着箭翎,他滚落在地,来不及喘一口气,头顶又有无数长矛大刀砍了下来,他把三尺长剑横在肩头,才生生借着剑锋挡下了这些利刃。

一把长矛插入他腹部,年轻的将领口中吐出鲜血,却依然死扛着落在剑锋上的那些兵刃。隔着茫茫夜色,顾砚山甚至辨别出那张满是血污的清俊脸孔就是顾临渊。

‘顾临渊’似乎往顾砚山站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一句:“爹,孩儿尽孝了……”

顾砚山瞳孔一缩:“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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