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徽彦养气功夫极好,依然平静如昔,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厅堂中的人看到燕王和世子来了,连忙请安,林未晞听到声音也站起来,行礼道:“王爷。”
顾徽彦很自然地扶住林未晞,林未晞的万福礼施了一半,只能随着顾徽彦的力道站起来。屋里其他人看到都有些惊讶,高然盯着燕王扶在林未晞胳膊上的手掌,不敢相信燕王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林未晞她何德何能?
顾呈曜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收回视线,敛目给林未晞问好:“母亲。”
林未晞也没想到顾徽彦会当着众人面扶她起来。妻者齐也,负责传承子嗣,主持中馈,丈夫要做的是尊敬,而不是亲昵。往常许多年林未晞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她从没奢望过会有男子这样用心地对待她。林未晞脑子没法反应,她有些懵地被顾徽彦牵到座位上,和顾徽彦并肩而坐。
顾呈曜也随即落座。阖府一共四个主子,高然的位置一下子尴尬了,在场只有她不能坐,媳妇伺候婆婆用膳天经地义,断不能在婆婆未发话前大咧咧地坐下。
可巧,高然还是在场唯一的伤员。菜肴端上饭桌后,高然执起筷子,作势要给林未晞布菜。林未晞扫了她的手一眼,道:“世子妃尽孝不急于一时,你的手还有伤,还是坐吧,免得像我苛待你一样。到时候又是我这个继婆婆的错。”
林未晞的话意有所指,顾呈曜听不下去,只能站起身,道:“昨日对母亲不敬是儿臣的错,请母亲原谅。”
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真好,能理直气壮地让别人原谅。林未晞轻笑了下,说:“不敢当。世子可是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我不过一介继室,如何敢对世子指手画脚。”
这话一出许多人脸色都变了。他们是这样想不假,可是一旦说出口,这其中的意味就太重了。即使他们隐隐看不上,但是林未晞都是燕王妃,世子的母亲。顾呈曜皱眉,说道:“儿臣并没有这样想过。母亲何来此等想法?”
“你没有这种想法,却保不齐下面的人这样想。”林未晞眼睛毫不留情地朝卜妈妈身上扫过,冰冷而飞快。在场其他人未必能捕捉到,可是卜妈妈这个当事人却一定有感觉。林未晞敲打后,漫不经心道:“世子,世子妃,坐吧。”
林未晞的视线虽然快,但是在场的几个人都是聪明人,如何会疏忽这些细节。顾呈曜察觉到林未晞的视线落点是他身后的卜妈妈,他心中尴尬之余还感到疑惑,莫非,卜妈妈真的和林未晞说了什么?卜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啊?
顾呈曜继续站着,不肯落座,高然也站到顾呈曜身边,颦眉道:“母亲,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儿媳若是伺候的不好,母亲尽可打骂,但是迁怒世子却是毫无因由的。”
高然实在惹人烦,这样一卖可怜,仿佛又是林未晞无理取闹,而且还要顺道踩林未晞而维护顾呈曜,给众人展示她的忠贞,。林未晞心里厌烦,口气也说不上好:“就事论事罢了,我和他并无关联,何来迁怒?我知道世子妃和世子感情深厚,但是世子妃维护世子之前,好歹听听别人说的是什么事。”
顾呈曜没想到事情竟然闹成这样,他正要说话,却被顾徽彦截下:“他道歉是应该的,你受着就是。”
顾徽彦一开口,顿时满座皆静,林未晞也乖顺起来。
顾徽彦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语气淡淡:“她是燕王妃,她的话等同我之言。你们若是怠慢她的命令,便是怠慢我的命令,以后不必在燕王府待了。”
此话一出,站在饭厅里的下人脸色刷的变白,无论伺候哪个院的,此刻全都赶紧跪下:“王爷……”
顾徽彦的眼睛依然停在正前方,四周跪了这么多人,他连看都没看。林未晞见气氛紧绷,只能悄悄拽了拽顾徽彦的衣袖:“王爷。”
林未晞眼睛湿漉漉地望着顾徽彦,眼神小心翼翼,隐约还带着讨好。林未晞今日发作时确实存了故意的心思,卜妈妈不认她这个新王妃,还搬出前人来压她,这种人不敲打一次,林未晞要如何树立威信?原本她的意思是敲打给顾呈曜看,好让顾呈曜看看自己心目中的忠仆到底是什么嘴脸。但是林未晞没有想到,顾徽彦竟然说话了,而且一开口就是责备顾呈曜,无条件向着她。
林未晞心里感动燕王的表态,但也愧疚与自己存心利用。燕王在宫中周旋一天,她却在晚饭上生事,借机敲打下人。林未晞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现在看着顾徽彦时,眼睛中不自觉就带上了讨好。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顾徽彦的气不知不觉平息了许多。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林未晞,平淡道:“起吧。”
屋中人全都大大松了口气,低着头从地上爬起来。顾徽彦轻轻瞥了眼顾呈曜,说:“既然她给你们求情,那这件事就先记下。都坐吧,今日不必布菜。”
高然赶紧谢恩,走到顾呈曜身边坐下。这顿饭吃的静谧无声,上菜的丫鬟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众丫鬟仆妇都垂手立在堂下,一顿饭的功夫,眼睛总是忍不住往林未晞身上瞟。
这位新王妃,竟然这样得王爷看重。先是王爷亲自去扶,随后为了她呵斥世子,威慑下人。林王妃比燕王小了一轮多,本人又如此貌美,这样的小娇妻,难怪燕王十分宠溺纵容。
众人隐隐感觉到,王府的风要变了。他们从前猜测的王爷重世子而防备继室的情况,恐怕是大错特错了。
用膳后,顾呈曜夫妇沉默地请安退下,林未晞也随着顾徽彦回房。进入屋子后,林未晞使了个眼色,宛星宛月会意,便将伺候的人都赶出去,只留他们二人在屋里。
等人走了,林未晞不用顾忌面子,立刻坐到顾徽彦身边,用小指勾着他的袖子,微歪了头,眼睛也弯起:“王爷,今日多谢你了。”
顾徽彦其实觉得这理所应当,他既然答应了娶她,还能任由府中家奴倚老欺她不成?让这些奴才走到她面前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本来便是他的疏忽,他应该再早一些敲打仆人,当面将此事说开的。顾徽彦本心里不当回事,可是现在这个小姑娘主动坐过来实话,他不知为何就心中一动,顺势问起来:“何谢之有?”
“谢王爷今日当众给我撑腰。”林未晞看着顾徽彦的眼神格外认真,“我知从前是我不对,故意使计让王爷娶我,若是王爷因此轻视我,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王爷却依然对我礼敬有加,处处体贴,恩义已到极致。今日王爷在宫中伴驾,本就费心,回到王府后竟也不能消停。晚膳本是阖家团聚,我却闹出这种事情来,我心中实在是……”
顾徽彦刚开始还存了故意逗她的心思,含笑听着,等到后来,他的笑微微收敛起来,语气也变得郑重:“你怎么会这么想?当日之事……你确实太过大胆,但是我做决定时并没有人逼迫,一切都是出于本心,又怎么能因此而轻视于你呢?这种话以后不必说了。还是大婚日那句话,我既然娶你便不会让你为难,你日后继续做自己便是,从前什么样就什么样,实在没必要多负担什么。”
林未晞听到这番话,眼眶不觉有些湿润。她感到深深的感慨,她甚至感受到一丝上天的愚弄。她当日去燕王书房说了那番话,说好听了是报恩,说难听些就是挟恩图报。她在要挟燕王,这种情况下男方被迫娶了她,婚后会发生什么简直一目了然。可是,燕王即使在这种情况都能说出决定俱是自己做的,他会负责到底。如果当初顾呈曜有其父十分之一的责任感,她前世也不会闹成那样吧。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何况,她现在已经嫁给燕王,前世的事不能再想了。林未晞用力眨眼,收回莫名的泪意,用力对着顾徽彦笑:“燕王殿下,我从小就仰慕您,今日才知,我的仰慕还是太轻浅了。您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林未晞这几日刻意把对顾徽彦的称呼从“您”改为“你”,她现在不是属下的女儿,而是他的妻子,林未晞不希望顾徽彦还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她。可是这一刻,林未晞代替两辈子的自己说出这句话,她发自真心地爱重面前这位英主。能嫁给燕王,是她之幸。
顾徽彦听多了旁人的溢美之词,但实际上,他对自己的功绩其实是很不以为意的。他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高尚,他十五掌军是为了王府和封地,二十岁起各地征战是为了权势,三十时进京勤王,也未必是真的为了天下大公。他知道自己其实私心很重,外界加诸于他的各种赞美把他太过美化了。至于从军以来大捷频频,尚无败绩,顾徽彦作为一个主帅,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一举一动概是人命。谋定而动,斟酌重之,这是主帅的职责。
然而即便顾徽彦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现在被一个容貌姝美、年轻靓丽的姑娘仰着头,用那样的眼神望着,顾徽彦还是不能免俗地感到一丝男性的愉悦。尤其这位是他的娇妻,认真又专注地说着,我甚仰慕您。
饶是自认自制力一流,见惯大风大浪的顾徽彦都有些难以自控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
林未晞见顾徽彦不说话,反而抬头望天,她以为是自己的言语太过孟浪,让燕王不耐烦了。林未晞心里一惊,赶紧说:“王爷,我字字句句都是发自真心,并无冒犯之意,也并不是故意阿谀。”
顾徽彦抬手轻咳了一下,用拳稍稍遮掩些许:“我知道。”对比之下,他的心思越发龌龊。林勇先前托付他照看独女是出于对他品行的信任,若是被林勇得知他近日行径,岂不是有负故人的赤诚之心。
林未晞见顾徽彦神色莫测,但确实不像生气。她稍稍放心,心里想了想,试探地问了出来:“王爷,今日我对世子出言不逊,你不会生我气吧?”
“没事。”顾徽彦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他皮糙肉厚,说两句而已,能有什么。反倒是你身体怯弱,性情也娇气,你说他,他倒没什么,可别把你自己气着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谢王爷,王爷不怪我就好。其实我又不是无理取闹,我说的话都是再有理有据不过。”
顾徽彦看着她笑了:“我知道。”
说句为老不尊的话,顾徽彦听着还挺享受的。至于他的儿子,顾徽彦不太在意,多大人了,怎么会连两句训都挨不住。继母比顾呈曜还小,身体又娇气,顾呈曜适当让一让也是应当的。
林未晞得了燕王的特赦,当下心中大定,长辈的款马上就抖起来了。谁能想到呢,去年她还被顾呈曜气得死去活来,不得不忍受他的冷暴力,到了今日,她就能名正言顺地骂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