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伤痕(1 / 1)

程白这番话里的意思,多少有些险恶。

可边斜在听完之后,面上的神情却颇显平淡,出奇地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弯弯唇角笑笑,半真半假地道:“看来方不让找你当他的律师,显然是对今天会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除了你之外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方不让不仅是法官公敌,检察院公敌,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被称之为“律师公敌”也不为过。

与他有利益交往的人都未必把他当成真朋友,向来只听过他而未有深层接触的律师怎么看待他这个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朱守庆的身上便可见一斑。

但程白不在此列。

她琢磨了一下,似乎的确是边斜说的这样:“能力方面比我强的律师虽然不能说比比皆是,可真要找的话也绝对不少,但旁人未必能这么了解他。如果连代理律师都不站在当事人的角度考虑,这官司只怕就没什么打头了。如果我是一个坏人,我也会找一个好人给自己打官司的。”

这话说得就更有意思了。

坏人找好人给自己打官司。

那么,在程白看来,方不让是个“坏人”,而她自己是个“好人”吗?

边斜越想这中间的关系越酸,并且对此一点也不掩饰:“看了一晚上的方不让,你都不准备搭理搭理我吗?”

两人现在就坐在他别墅的院子里,四五月份花木扶疏,夜里已经能隐隐约约的听到虫声,在这大都市高楼大厦环绕之中取一隅安静,已是十分难得的事。

白日里忙碌,到这里便只剩下满身懒散。

程白放松地坐在椅子里,抬头注视着他,眼底有些玩味。

边斜一脸坦然:“我这是吃醋了。”

程白故意惊讶:“真的呀?”

边斜那杯咖啡才刚端起来,听见她这话又重重放下了:“我发觉程律最近很擅长挑衅啊。”

“哈哈哈……”

程白没忍住笑起来,心里面真是莫名地开心。

明知道这位大作家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哲学,可外在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好玩太无害了,以至于他随便一个生闷气的表情都能让她忘掉纷繁,难得开怀。

“吃醋有什么不好?这不证明你在意我吗?”

什么强盗逻辑!

他是很认真地在吃醋好不好!

要不是曾见识过程白当街制服歹徒的武力,怕自己打不过,边斜这会儿可能已经跳起来跟她大战三百回了:“谈个恋爱简直命途多舛,我怎么那么想挂你呢?”

在这方面,他其实是个行动派。

跟程白谈恋爱也小俩月了,恋爱到底是什么味道他还没品出心得,但他微博上的读者在这两个月之间已经饱尝了种种旷世狗粮的打击,品出了一筐酸柠檬!

以前三两个月不发一条微博的边斜,现在已经成为了红v——

自打公布自己的恋情给了读者一个暴击之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发微博!

3月18日:

电灯泡,电灯泡,电灯泡!以后谁要敢在我约会的时候拉我家程律坐下,呵呵[二哈]

3月21日:

我家程律居然不过生日,这样的话我好像也不好意思送她什么生日礼物。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她不过生日,那我过生日的时候怎么好找她要生日礼物?

黑人懵逼。

怎么感觉这是一个阴谋?

3月25日:

今天也还没有跟程律分手呢,让大家失望了[爱心]

4月13日:

突然开始思考,如果我也愿意不签任何共同财产相关的婚前协议,不知道我家程律是不是愿意跟我结婚……

4月13日的微博是他前不久才发的,所有粉丝看到之后当即就目瞪口呆了,下面的评论简直是大型吓掉下巴现场。

边斜刚打开微博点进去就看到了。

“我他妈头回看到有人刚谈一个月恋爱就迫不及待要往婚姻的坟墓里面钻的,果然有钱人的脑回路跟我一样?”

“我愿意!”

“请问现在整容成程白还来得及吗?”

“下雪打伞,卧槽这算是求婚吗?”

“边老狗恋爱脑实锤,滚回去写书啊啊啊啊!”

“楼上别闹。还不知道吗,写新书也不是为了你。”

“只有我又注意到了发微博的时间吗?”

“凌晨一点……”

“我也不知道谁给了我继续关注边狗的勇气,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好可怜……”

“大晚上不睡觉还在发微博的人一定没有性生活!”

“嘘,佛洛依德说过,作家写书多少都是因为性压抑……”

边斜:????!

没有性生活……

性压抑……

操,这帮人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成天就在他微博下面开车!

边大作家瞪圆了眼睛看着屏幕上最后两条评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届读者都是什么人哪!”

程白已经收起了电脑。

听着他这突如其来的愤愤之声,不由好奇起来,把脑袋凑了过去:“又怼你什么了?”

没想到边斜眼疾手快一下就把手机翻了过去:“没说什么。”

“……”

这样子看上去可不像是没什么。

程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怀疑地逡巡了一圈。

边斜却已经运指如飞,直接先把这两条挑事的评论给删掉了。

佛洛依德,我他喵还《梦的解析》呢!

拜拜了您嘞!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手机,笑起来,一双藻褐色的眼眸里凝着点浅浅的光晕,只道:“程律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忙的话,明天早点回来可以吗?”

程白微微讶然:“有什么事吗?”

边斜眨眨眼:“当然是有东西要给你看。”

有东西要给她看?

程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回了家,躺在床上,倒是好奇他刚才捂着什么不让自己看,于是打开了很久没去看过的微博,却被那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艾特给震惊了一下。

顺着艾特点进去,便忽然愣住。

边某人v:突然开始思考,如果我也愿意不签任何共同财产相关的婚前协议,不知道我家程律是不是愿意跟我结婚……

“我也是真的不是很能想明白,这么有钱的男人,而且还是搞法律的,结婚不签婚前协议,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话的是肖月。

她咬着筷子,坐在程白斜对面,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利益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如果这个人放弃了利益,那么一定证明有什么东西在他看来比利益更重要。但方par看上去完不可能是恋爱脑啊!”

这阵子程白都在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管自己手底下这些律师都在做什么了。

好在大家自觉性都挺高,能力也都还行。

今天她到天志之后,看大家都在,便叫上所有人一起吃饭,问了问他们手里案子推进的情况。了解完工作之后,话题便很自然地落到了最近沸沸扬扬的方不让离婚事件上。

肖月的这个疑惑也是所有人的疑惑,连程白都不知道答案,当然也无从解答,只笑道:“你们都还挺关注这个案子啊。”

钱兴成便点了点头:“大家都在关注,我们要不关注跟别人就没话聊了。听说女方那边是想要分割股权价值?”

程白坐在包厢靠墙的那一侧,点了点头。

书婉婷等人对望一眼,几乎都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涉及到的钱可有点吓人了。

方不让是在结婚之后才成为明天诚的高级合伙人的,并且因为挤走了当时占股不低的另一位大合伙人,顺势入股明天诚,拿到了12%的股权,可以说是实力与运气并存。

可现在就不能算是运气好了。

涉及到股权分割,一般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直接分割股权;另一种是分割股权价值。

直接分割股权,大体就是离婚的当事双方各拿6%。

但前提是明天诚其他股东过半同意,并且明确放弃优先购买权的限制;否则,其他股东需以同等价格购买该股权。

分割股权价值,则是由持有股权的一方根据股权的价值给予另一方相应金额的补偿。

换言之,12%的股权依旧是方不让的,但他需要付出更多的钱。

具体采用什么处理方式,需要离婚的双方根据实际情况协商。

殷晓媛和方不让自然不能达成一致。

一开始殷晓媛很想要分割股权,但法院为了保证公司的人合性,不可能支持她的诉求,退而求其次才申请股权价值分割。

在股权的价值方面双方其实也无法协商一致。

只是如果他们无法协商一致,又一定要分割股权价值的话,便需要引入专业的第三方机构对此进行确定,也就是说需要请会计师事务所来对律所的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进行审计。

但审计的费用需要申请人预交。

以明天诚这种一年创收好几亿的红圈所的资产体量,就算审计收费的费率是万分之二,目前的殷晓媛也完无法负担。

这一场离婚诉讼她看似占尽优势,但因为在经济上相对弱势,最终不得不被迫接受了方不让提出的股权价值。

——事实上,这个数字对方不让本人来说,也殊为恐怖。

一家红圈所12%的股权是什么概念?

方不让手里所有其他财产加起来都不到这个数。

股权就是他最大的财产。

如果在接下来的诉讼中,他在财产分割方面陷入劣势,那多半连支付给女方股权折价赔偿的钱都不够,举债的可能性极大。

从亿万富翁变成亿万负翁。

到方不让这种地位的人,没有婚前协议,离婚的影响之大超出想象,伤筋动骨,有时候跟从头再来没什么区别,白奋斗半辈子。

“方不让现在怎么想我不知道。”程白认真地琢磨了一下,“如果哪天我要跟人结婚,婚前协议肯定是得先拟好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再恩爱的夫妻也未必没有反目成仇的时候。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众人听见她这番话都面面相觑。

唐驳就坐在肖月旁边。

在帮程白打完那一场名誉维权官司之后,他在业内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也成功地留在了天志;但跟他属于竞争关系的书婉婷也没有离开。

程白最终还是把这女孩儿留下了。

毕竟唐驳是律师,而她实际需要的是律师助理。

此刻唐驳没忍住抬起头来打量程白神情,觉得有些奇异:“程律都开始考虑结婚了吗?”

其他人也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都“诶”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到程白身上,八卦极了。

程白自己也愣了一下,然后才笑出来,斥他们:“不过是看到方不让这案子,有感而发罢了,你们这脑袋长在脖子上,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唉……”

众人顿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还以为程律要结婚了呢!”

程白无言以对,眼看着这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便主动结了账,招呼大家走人,准备一道回天志。

但她没想到,才走出店门没多远,忽然就看到了两道并不陌生的身影。

两位律师,都西装革履。

一个是明天诚所的主任段济明,另一个却是天志的高级合伙人戴华!

程白顿时惊讶极了:这两个人这么会走到一起?

下午因为离婚案去明天诚见方不让的时候,程白考虑了很久,始终觉得心里不大舒服,有什么地方不妥,还是没忍住开口提了这件事:“除了现下这单破产管理外,你们所段主任和我们所那位戴par还有什么别的联系吗?”

方不让平时颇有点目无下尘。

像戴华这样的,在别人眼里虽然也算个par,但在他眼底还不入流。

毕竟他和戴华做同个领域。

在这领域内,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他觉得程白这问题问得奇怪:“有事?”

他面前放着两本薄薄的书。

但并不是任何法律相关的东西,而是两本幼儿园的练习题册。

小方还是今天参加完幼儿园的活动刚从学校接回来,现在穿着一身小西服,像个小王子,脖子上还戴了个蝴蝶领结,此刻规规矩矩坐在方不让旁边那张对他来说显得过大的转椅上,两只还带着点肉的小手掌一起捧着一杯香芋味的珍珠奶茶,不时埋下头喝一口。

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另一杯奶茶就放在方不让的手边上。

程白的目光在那杯奶茶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到那两本幼儿园的练习题册上,平淡地道:“我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他们两个一起。”

“……”

方不让正翻着那两本练习题册的手指立刻就停住了。

他的目光终于从这些幼稚简单的练习题上移,对上了程白那平静却隐隐藏着点什么的目光,一时那幽深的瞳孔中便凝了几分思索。

想也知道,要只是随便看见两个人走在一起,根本用不着提这么一句。

程白又不是某位边姓作家那种八卦精。

偏偏是戴华。

偏偏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作为明天诚的合伙人,他现在官司缠身,就算保住这12%的股权也可能面临倾家荡产的结果;而戴华在非诉领域的业务范围与方不让重叠,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跟明天诚所的主任段济明接触。

是段济明主动,还是戴华主动?

又或者是两人一拍即合?

是提前约好,还是偶然碰见?

方不让突地一笑,一副低沉的烟嗓,很带了几分兴味,只道:“我知道了。”

程白不大喜欢戴华。

自打进了天志之后这人有机会便要损她两句,针对她两下,估摸着是很有危机感,怕她取他而代之,在天志站稳脚跟之后蚕食他的业务。

但程白真没把他当对手。

她自觉是个局外人都忍不住要冒出许多猜测,方不让一个利益相关的局内人却还能在听见这消息时保持然的镇定,实在令人有些佩服:“你这情况搞不好要腹背受敌。”

这恐怕是殷晓媛最乐意看见的情况。

方不让所受到的各方压力越大,向她妥协、接受她开出的各种条件以求早日结束诉讼的可能就越大。

只是方不让却没有再接这话题了。

他喝了一口奶茶,又放回了原处。

方还就坐在他旁边。

他转头看了一眼,垂下目光时却显得静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竟慢慢开口对程白道:“我以为,在我被举报到律协和司法局之后,你会问问我,在当年那个案子里是不是干净。”

“……”

程白面上的表情如海浪卷过的沙滩,一下消无了情绪的痕迹。

她缓缓抬首,看向了方不让。

当年的案子,指的是哪个案子,实在不用明示。

方不让清楚。

她也清楚。

国各地的法院,一审上诉二审改判的情况极少,以概率来讲10起案件上诉也未必能有1起改判。

但当年她父亲的案子便是这稀少概率覆盖下的“幸运儿”。

在那个法庭上,她输给了方不让。

她没有回应。

方不让也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她回应,只是语气寻常地续道:“你父亲败诉之后,似乎出了挺多事……”

程白唇边的弧度早已隐没,一张白皙的脸上染了霜似的微冷。

可诸多念头从心头晃过,竟是一片荒芜。

她眸底一片澄净,却已难以分辨自己此刻是嘲讽居多,还是恍惚居多,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十分平静:“挺多的。”

程白曾对人说过,在“爱情”这件事上,她还愿意去尝试。

可其实,愿意尝试不等于相信。

因为她永远记得它被现实撕裂时的狰狞模样,即便一年、两年、三年,时间的河流冲刷过去,当初的记忆也无法从脑海消磨。

方不让没有说错,败诉后,程渝东是真的出了很多事情:破产,举债,患病,亲朋离散,发妻背叛,最终家不成家……

程白曾见识过他们最相爱的美好与温暖,也见识过母亲含怨逃离时的冷酷与决绝。

这一天的工作其实结束得很早。

但程白不想回去。

她随意地走进了一间酒吧,一个人坐着,点上了几杯酒。

有人来搭讪,她也不理。

边斜发来消息,她也不回。

这些天来,好像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给自己发来消息,尤其是他们两个不在一处的时候,像是跟上司汇报进度似的,跟她絮叨自己做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有了什么想法。

边斜只是发,也不需要她回。

她偶尔回那么一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好像距离这人并不远似的。

今晚他发来的消息是:忙完没呀,在哪里?

程白还是没回。

一直待到12点,整条街上都清冷了,她才穿过那条狭窄的弄堂,抬头向自己那栋老房子看了半天,然后朝边斜那栋别墅走去。

只是可能酒喝多了,她脚下虚浮不稳当。

才走到门口,便生出满心的倦怠,于是放任自己跌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一盏孤灯在黑夜里亮着,将她身影笼罩。

边斜在律所找人未果回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不接电话,他找了有快两个小时。

就差报警了。

这一瞬间,在他心底炸开的是怒意,只是在看见她面上神情时,满腔的火气又都按了下去。

他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了身子,抬手将她脸侧有些凌乱的发缕拂开,露出那张酒后略显酡红微醺的脸容,跟哄小孩儿似的放轻了声音:“答应了我,又放我鸽子。这么晚才回来,怎么啦?”

程白有些醉。

边斜的手掌微凉,她的脸颊却烫烫的。

晕黄灯光下,她整张脸都染上几许耀目的明艳,然后向前微微倾身,便几乎与他面贴着面。

边斜指尖颤了一下,然后听见她因为喝多了酒而显得沙哑的嗓音:“你的感冒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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