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闯破窗上红绫纱,点点滴滴漏入室内,清早的鸟雀喝饱了露水一声一声鸣叫就显得格外悦耳。哪怕是惊醒了床上人的清梦,也叫人厌恶不起来。
昨夜的龙凤喜烛已经燃尽,金梅烛台上落满了蜡红。空气里还留着欢好后的残余味道,应着帐中人露在锦被外的一截满是红痕的手臂,更显旖旎。
楚瑜睁开眼的时候,有一瞬间简直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了,等所有的感觉缓缓回到身上,才体会到其间滋味多令人难受。脑子里昏昏沉沉使得胃里直犯恶心,浑身上下无一不酸痛,难以启齿之处尤甚。
“秦峥……”楚瑜伸手摸了一下,身旁没人。他皱了皱眉,积攒出几许力气,强撑起身来。这一动弹牵扯了身下,连带着小腹都跟着闷痛起来。
“二爷?可是醒来了?”秋月本就候在外头,听见动静小心询问了一句。
楚瑜缓了会儿,暂且压下身上的不适,开口道:“侯爷呢?”
秋月站在外头,隔着屏风道:“侯爷大早上换了朝服上朝去了,他叫我们在外头候着,若是二爷醒来好有人照顾。”
楚瑜道:“上朝去了?昨儿个才成亲,不是该休沐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约莫也是忘了自己休沐从来都是不分时候的。
秋月回道:“好像是早上有北门的军爷来传信,让侯爷早朝过去一趟。”
楚瑜心道若是北门军专门来人,怕是上面那位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婚假都没让过完。
“二爷,可要让人备水?”秋月问道。
楚瑜暂且压下了疑虑,应了秋月。听着外头丫鬟开始忙活,这才倚在床头休息,他一手搭在小腹上揉着,却迟迟压不下腹中的酸痛。思来想去怕是昨个同秦峥缠绵床笫,将那东西弄去里面,才惹得身子不适。
“二爷,水备好了。”秋月道了句。
楚瑜应声:“你们先退下。”
“是。”
便是不低头看,他也猜得出自己身上是什么个样子,哪里是能让几个未出阁的姑娘瞧见的。待秋月几人退去屏风外,楚瑜才挑帘欲起身。他先是撑着床沿,反复吐息了几回,这才积攒出力气来颤颤巍巍地起了身子。全身的钝痛甚至让他有些头皮发麻,他咬紧牙,堪堪站了起来。
“呃嗯……”
不等楚瑜走出一步,忽的脸色一白,小腹骤然剧痛,身子一软,跌坐回去。
“二爷?”一屏风之隔秋月听得清楚,心慌之下忍不住探了一眼,只一眼当即吓得闪身进去,搀住摇摇欲坠的楚瑜。
楚瑜俯下身去,压住小腹,额头起了一层冷汗。
秋月见楚瑜只穿着里衣担心他受凉,忙从一旁扯了袍子给他披在肩头,垂眸间不经意瞧见地上有血迹。待仔细一瞧,方才看见楚瑜雪白的中衣上已经晕了红,不断有血沿着苍白的脚踝蜿蜒滴落……
“来人!快请医工来!”秋月大惊,再看楚瑜那边竟已经疼得直不起腰了。
沉疴病体,家里招募了多个医工,用起来也方便。不过片刻就有几个医工进来,为首的是常驻国公府的沈太医和府里的老人良大夫,俩人一观楚瑜气色就知不好。待切脉一看,心下更是大惊,楚瑜何时竟是有了月余身孕?
因一直服药的缘故,脉象时常不稳,前些日子诊脉竟是未曾摸出,如今再探却已隐约有了滑脉之象。可如今明显是要小产,几人不敢耽搁,当即熏了艾草,又书了药方去抓药。良大夫尤擅针法和灸法,叫人备了针,先施以针刺来保胎。
楚瑜的状况来得凶险,不管是针刺,熏艾,还是药方都下的极重。若非如此,这胎怕是十有八九难保。
秋月用帕子不停地去擦楚瑜额上的汗,心都揪做了一处。
楚瑜咬紧牙,手死死攥着身下的床褥,眼前模糊一片,小腹里像是生了一把钩子,拽着五脏六腑的血肉拼命朝下撕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慌张又难过,不住地抬眸往外面看,想要秦峥回来……
此时,大殿之上。
燕承启高座明堂,道:“我燕国四方,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屡犯我边境,扰我民生,犹如豺狼。朕欲派大军相讨,护我边境,安我万民!如今朝中几位龙虎老将皆镇守再外。”他顿了顿,看向秦峥道:“云麾将军赤胆忠心,骁勇善战,又熟悉西戎一带,可堪大任。国若不安,何以家为?今封秦峥为征西大将军,率大军即日出征。”
皇命如天,秦峥当场怔住。
三息之后,秦峥跪下道:“臣,愿为前驱,效犬马之劳。”
……
朝罢,御书房。
燕承启将边关战报一并推到秦峥面前,叹息道:“这些日子你忙着筹办婚事,朕也体谅你与楚卿不易,未曾与你细说过边境战事。”
秦峥看着手里一份接一份的战报,神色愈发凝重。
燕承启耐心等他看完,才开口道:“如今你与楚卿完婚,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当定下心来了。”
秦峥垂眸,俯身跪下道:“陛下苦心,臣不敢有分毫怨怼。”
燕承启伸手扶起他:“于公楚卿是朕的户部尚书,在此位子几年,他所费的心血朕都看在眼里。于私清辞是我妻弟,病体难愈,朕又何尝不想留你在京照顾他。可是柏鸾,唯有海晏河清日,才是修文偃武时。老祖宗的江山交到朕手里,朕怎能不见它四海升平。”
秦峥为之动容,叩首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卫我大燕边疆,护我大燕子民,舍命而不渝,天地知我,唯愿家国无忧。”
……
药香几重,留苍白一缕。
静。
许久,楚瑜才轻轻点了点头,极为虚弱道:“此事,我心中有数了。”
沈太医迟疑一瞬,道:“二爷的意思是……”
楚瑜被褥下的手缓缓放在小腹上,因着他的疏忽,险些失了这个孩子。如今承蒙天怜他一分,艰难保住了,又怎么能舍了去。
沈太医见楚瑜这幅神情,自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皱眉道:“二爷方才应该也听得明白了,依您现在的身子留这胎怕是不妥。”
楚瑜叹息道:“若是不留,今后我可还能再有子嗣?”
沈太医顿了顿,如实道:“怕是难有。”
楚瑜指尖堪堪定在小腹上,苦笑道:“兄长为君后,所衍子嗣皆是天家血脉。国公府后继无人,真儿到底是个姑娘,若我百年之后留她一人,无兄弟帮衬,她可撑得下去……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住。”
沈太医知道楚瑜心里有了定夺,只得道:“二爷既然这般吩咐,我等自当竭尽全力。只是二爷如今不比从前,今儿个这般凶险也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二爷当静心休养,勿要操劳,尽量卧床安胎才是。”
楚瑜颔首,十分乖顺道:“今后一切都听沈太医的。”
沈太医若是打听一下之前贴身照顾楚二爷的几位太医就该知道,这话说了形同没说,若是遇个什么事儿,楚二爷从来都不是个肯让别人拿主意的人。
到底也算个喜事,楚瑜特意让小厨房多加两道秦峥爱吃的菜,待他回来好叫他也高兴一番。
直到傍晚,秦峥才回府,彼时楚瑜已经扛不住睡了过去。
屋子里还残留着药香,秦峥挥退了伺候的丫鬟们,独自沿着床边缓缓坐下身去。楚瑜睡得不大安稳,眉心微蹙,脸色也白得使人心疼。
“清辞……”秦峥轻唤一声,指尖缓缓抚过楚瑜脸侧。
楚瑜蓦地惊醒,定了定神,待瞧见是秦峥回来了,眸子不由得亮了起来。他侧了侧身子,故意推开秦峥的手,不冷不热道:“怎么才回来。”
秦峥捏住楚瑜指尖,勉强笑了笑:“朝中有些事耽搁了,清辞怎么还没起身,可是昨晚累着了?只怪我……当仔细着你身子的,有没有叫太医来给你诊脉?今儿个胃口怎样,有没有按时用饭,按点服药?”
楚瑜绷不住笑了:“啰嗦。”
秦峥眼里有些泛酸,俯身吻了吻楚瑜眉心:“清辞,我有事同你说。”
楚瑜含笑道:“正巧,我也有话同你讲,看在你是我夫人的份上,让你先说。”
秦峥看着眼前的人,贪恋着每一眼,他沉默良久,才艰难道:“今日在朝中领命,率领大军,平定边疆,即日出征。”
烛芯蓦地爆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像是炸在心中。
楚瑜唇角的笑容像是烛泪,渐渐消融。
“来人。”楚瑜唤道。
有丫鬟打外头进来,福了一福:“二爷吩咐。”
楚瑜淡淡道:“将侯爷的东西收拾一下,从今儿个起不准宿在我房里。”
秦峥怔住,无措道:“清辞……我……”
楚瑜阖眸,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直到秦峥被连人带东西轰出去,楚瑜才让人唤秋月来。
“二爷……”秋月不太明白秦峥怎么一天就失宠了。
楚瑜道:“秋月,你吩咐下去,将我有孕的事压下去,仔细把口风封严了。”
秋月皱眉道:“二爷不肯叫侯爷知道?”
楚瑜摇头:“不止是侯爷。”
“秋月明白了。”
昨儿个尚且新人红烛两执手,今儿个却是独枕孤灯,不信人间别有愁。
家国若不顾,何言子与妻。楚瑜不是不明白,可如今秦峥不只是他的男人,亦是真儿、是他腹中孩子的父亲,叫他如何舍得。
将心比心,秦峥又何尝舍得?战场瞬息万变,若有分毫瞻前顾后,就是生死关头。若知晓他腹中又有了自己的骨肉,秦峥可还能一往无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倒不若就此相敬如冰。
……
出征在即,秦峥的时间并不宽裕,时常白日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来的时候楚瑜已经睡下了。留给他的仍旧是闭门羹,实在忍耐不住,只好半夜翻窗子进去,在楚瑜床边坐上半宿。天不亮,又往校场去。
这样僵持了六日,秦峥接了出征的指令,明日大军将离开上京。暮色沉沉,秦峥方才归。楚瑜屋子里每天都满是浓郁的药味,挥散不去。
秦峥仔细询问了太医可是楚瑜近来旧疾复发才加重了用药,太医早得了楚瑜的叮嘱,自是不敢多言,只是借口气候不稳才换了几味药。
楚瑜有孕后常有嗜睡之症,服了药早早就睡下了。秦峥悄悄翻窗进去的时候,只看见楚瑜睡得沉沉。他守了一宿,从月上柳梢至晨曦将至。
临到走时,秦峥长长叹息一声,道:“清辞,保重……”
浅吻落在唇上,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秦峥转身,自是看不见楚瑜眼角落的泪,悄无声息地浸透了绣枕。
※
燕自开国,一扫八荒,筑城墙以镇九州。天子定守国门,君王宁死社稷。众将士定遵太祖之志,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安燕国万世之基。若亡,谨以此身做英灵一缕,佑燕国永世不衰。日月为证,天地共鉴,仙魔神鬼共听之!
“万胜!万胜!万胜!”
随号角声,大军启程!
银甲在晨光中折作无数熠熠光辉,秦峥身披戎装,腰悬宝剑,身侧是数十万大军,身前是坦荡征途。他蓦地回首,巍巍皇城尽在身后。
似风吹万里雪落心头,又平底引惊雷,秦峥猛地瞪大眼睛。
城墙之上,楚瑜嫁衣胜火,眉目如画,风勾墨发一缕飘摇。
连理分枝鸾失伴,又是一场离散。
风中传来大军离去的歌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楚瑜看着大军渐行渐远,直到秦峥的身影再也寻不见。他阖眸,心道:秦峥,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