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一场雨。
璟安侯府烧了三处偏院,那一场死里逃生的惊险被雨水冲刷去大半。断壁残垣似映照了璟安侯府即将颓败的未来。
绑架重臣,滥用私刑。只这两点足矣剥去这传承几代的爵位,落一个图谋不轨的重罪。剥爵贬做庶民,璟侯爷交办大理寺审讯,侯府上下发卖流放,一夜之间白印封朱门,上京再无璟安侯府。
百姓不知其间是非,却是见惯高门兴衰不过一瞬间,无不感慨叹息,心道不若生于普通百姓家,至少自己个儿这小日子还是过得安稳的。
国公府。
太医署里几位资历最高的老御医轮流坐镇,稀珍药材流水般送来,花了三五日方才看着楚瑜脱危,手把手给捞回了一口气。几位年纪大的御医已经扛不住告罪退下了,好在楚瑜眼下情况稳定了些,由几个年轻得力的御医守着就成。
秋雨接连下了几日,淅淅沥沥,青砖琉璃瓦被敲得叮咚作响。
秦峥踏入国公府的大门,将身上的满是血腥气的袍子解下来扔给亲随。雨幕将他眉眼中的冰冷融去许多,那些锋利的棱角似乎在清风秋雨里变得渐而柔和静谧起来。
他是从大理寺诏狱回来的,璟侯爷交与大理寺后,他本无资格再插手此事。可到底气不过,那天他几乎想不到自己是如何将楚瑜抱回来的。楚瑜身上的伤口已经和褴褛的衣袍长在一处,撕开布褛便如同掀开了皮肉,血染红了床榻。
秦峥亲自给楚瑜处理的伤口,那原本冰绡般的肌骨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布满了鞭痕。腰腹间满是淤青,身后的椎骨裂开,俱是殴打所致。
秦峥用帕子擦遍楚瑜身上每一处伤痕,最后甚至看到他大腿内侧最柔软的皮肉上有一块形如梅花的烙痕。每一道伤口,似都无言诉说着楚瑜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屈辱和凌虐。
于是秦峥向陛下请了一道旨意,想去“探望”一下璟侯爷。
陛下准了。
大理寺的人看见陛下的手谕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耳朵一堵,权当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任由秦峥进去后,里面传来惨叫连连。
秦峥出来的时候,璟侯爷也只剩下一口气,给大理寺行个方便,免得人家难做。
后来大理寺的人去探看情况,那曾也清贵一时的侯爷已经惨不忍睹了。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褴褛得裤子退至脚踝,大腿内侧被匕首生挖去一块肉,至于下体,竟是被阉割。
大理寺的狱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记下秦将军大名,今后不可招惹。
……
府中。
秦峥穿过雨幕,借着秋风吹散身上的血腥味,刚到楚瑜居住的别苑里,就瞧见秋月从屋里匆匆推门而出。
“秋月?”秦峥走近才瞧见秋月手里是收拾过的碎瓷,她双眸有些泛红,险些撞到秦峥身上。
“侯爷……”秋月忙后退两步,欠身一礼,欲言又止道:“侯爷……进去看看吧,方才二爷药又全吐了一回,今个儿不大好。”
秦峥心头一紧,匆匆颔首,推门进去。
屋子里满是氤氲的药香,外面是秋意凉爽,屋中却是有些闷热。地龙早早烧了起来,壁角还搁着炭火盆,窗牅上挂着厚厚的月华锦帘,密不透风。
绕过八扇屏风,垂花床幔掩着一张床。榻前守着的是李恣,那在一旁滤药的是丹虞。
“哥,你回来了!”丹虞一抬头瞧见秦峥,忙起身招呼。
背着身的李恣正用帕子给楚瑜擦去唇角的药渍,闻言脊背僵了一僵,缓缓放下手中的巾帕,状似不经意般地让出个位子来。
“嗯。”秦峥点了点头,两步上前到楚瑜床前。
楚瑜面色煞白,一双眉头紧蹙,薄唇没有半分血色,有些固执地抿起。他浑身有些发抖,冷汗浸透了里衣,发丝紧贴在脖颈间,瞧着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秦峥低了些身子,在楚瑜耳畔轻声道:“清辞,我在这。”他用手轻轻拨了拨楚瑜的指尖,将他的手扣在掌心。
楚瑜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反握住秦峥的手。
秦峥俯身轻轻压了个吻到楚瑜眉心,看着那紧蹙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
李恣别过脸去,攥紧手心一动不动。这些日子里,楚瑜不曾清醒过,喂药擦身这些事情,皆是秦峥做的,从不假手于人。旁人倒是想要插手,可楚瑜虽昏迷着,却极是抗拒旁人的碰触,哪怕是自幼侍候他的秋月也不行。唯有对秦峥,极尽依赖。
“哥,药好了。”丹虞将滤好的汤药递到秦峥手里。
秦峥只手接过,在唇边小心试了试温度,这才用软枕垫在楚瑜头下。他伸手拂开楚瑜耳畔的发丝,轻声道:“清辞,我喂你喝药。你听话,把药喝了就好了。”
李恣咬紧牙,眼尾有些泛红,袖子上一紧,被人拽了拽,他回头瞧见丹虞冲他使了个眼色。
“走。”丹虞低声道,不由分说拽住李恣,将他拉出屋子,合上了门。
……
院子里的贵重花草因着下雨的缘故都给搬进了里,剩余那些耐寒的也被连绵秋雨淋得东摇西摆,平添萧瑟。
丹虞索性将手中的药瓮举起,倚在回廊间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接外头的雨水。
李恣瞧见,不由得伸手去拉他:“接它作甚,当心湿透了衣裳。”
丹虞被拽回来,晃了晃刚刚盖了底的雨水,道:“无根水,用来煎药最好。”
李恣道:“那也得宫里几位御医点头才成。”
丹虞想了想,道:“太医署里的御医都是顶好的医师,自是医术超绝。只是天下之大,医之道茫茫无涯,谁能说旮旯一隅里就出不得济世良方?”
李恣沉默一瞬,忍不住弯唇一笑。
“你笑什么?”丹虞问道。
李恣伸手接了满掌心的雨珠,道:“笑你不知羞,拐着弯夸自己。”
丹虞也不恼,只是道:“你定是觉得我说的有理。”
李恣甩了甩掌心里的雨水,朝丹虞头顶拍了拍,看着一滴水珠跐溜就钻进了丹虞衣领里,冷得一个哆嗦:“你方才拉我出来,就是想同我闲扯?”
丹虞避开李恣的手,道:“是,也不是。你方才那模样,我只怕你同我哥呛起来。恕我直言,我哥当年可是削人头跟切瓜似的。”
李恣没说话。
丹虞以为他是生气了,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袖,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你莫要觉得我傻。你待楚二爷的心意,我是瞧见了的。”
“那你呢?当真这般毫无芥蒂?”李恣下意识反问一句,又堪堪住了口,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丹虞一怔,被乍然揭了心事,一时也有些哑然。
“抱歉,我非是故意……”李恣低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互插刀。
话音未落,就瞧见丹虞捧着药瓮忽然就冲他弯眸一笑。
丹虞正是少年风华正茂,人又生得水灵俊秀的模样,这般一笑颇有几分灿如皎月的神采。饶是从来都将目光放在楚瑜身上的李恣,也不由得为之失神一瞬。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说,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有那么多刚刚好,更多的是像你我这样的,不是吗?做人便同行医一样,尽人事听天命,不强求。”丹虞道。
李恣看着面前的丹虞,不知可是同命相怜的缘故,竟当真被他开解出几分豁达来。他正色一礼,道:“那你今日便当得我一言之师。”
丹虞忙避开李恣的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一言之师可使不得,其实上回的事一直想同你道歉的……我思来想去,那天应该帮你洗裤子才对。”
李恣的脸蹭的红了一片,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丹虞浑然不知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李恣不说话,还当他对那日的事耿耿于怀,有些忐忑道:“那……那个,若你还介意,我现在也是可以帮你洗的。别的裤子也成,没有裤子上衣也成……要不,里衣亵裤我也可以啊……哎哎,大哥,你别走啊!”
李恣两步窜逃出去,消失在回廊转弯处……
※
药炉里燃着安神香,袅袅药烟飘做一缕,雨声显得屋子里更是静谧。
秦峥喂完最后一口药,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竟是有些不舍得起身。他轻轻撬开楚瑜齿关,一寸寸细细吻过唇齿,反复流连在他唇瓣上是不肯离去。直到楚瑜有些气闷地皱起眉头,秦峥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他。
尽管楚瑜还是昏迷不醒,可秦峥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了。他那原本已经舒展开的眉头又重新蹙起,甚至无意识地朝被窝里缩了缩,让那锦被盖着自己嘴巴,闷住半张脸进去。
秦峥失笑,伸手拥住楚瑜,轻轻拍了拍,道:“好了,我的错,我不闹你了。”
或许楚瑜打心里不大相信秦峥的鬼话,依然维持着这一点点不高兴。
秦峥亲了亲他眉心,凑去耳畔同楚瑜商量道:“若不想我总这般欺负你,那你就醒来。”
楚瑜睫毛都不曾扇动,只是安静昏睡着,浑然不觉。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秦峥脸上的笑意僵住,半晌缓缓散去……
风吹窗牅,屋子里的热度忽然叫人连眼睛都有些许闷痛。
秦峥将楚瑜的手心轻轻贴在自己脸侧,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呜咽得如同窗外不成声调的檐下落雨,带着发冷似的颤抖。“醒来吧,算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