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晨曦一缕,新透窗纱。

“天亮了。”李恣看了眼窗外,缓缓抬起手来,用手背轻抵在楚瑜额头上。稍停一瞬,又垂下手去,松了口气道:“好在退了热。”

楚瑜微微皱了眉心,撑着坐起身来,眼前有些泛黑,他阖眸缓了会儿,这才睁开眼道:“我三天两头请朝假陛下早就习惯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青葙何必随我误了听朝。”

“先生一人在家,我不放心。”李恣抬头,看着楚瑜略显苍白的脸色,轻叹道:“愿为先生侍药床前。”

楚瑜弯了弯唇,不再多言,这一年的相处,实在是再清楚不过李恣的性子。内里比谁都执拗,就算是他说过的话,李恣也不肯全盘听。不过倒不算是坏事,楚瑜不愿折煞李恣这点天性。朝廷里和光同尘者太多,偶尔也需要这种外方内刚的新鲜血液冲刷一下。

“先生……”李恣欲言又止。

楚瑜稍稍挑起长眉:“青葙,你有话直说就是,何必同我支支吾吾。”

李恣在上京本无根基,座师就是他的全部依靠,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何况这么久的朝夕相处,一如家人般亲近。

只是今日的李恣一张俊俏面容上满是复杂神色,看得楚瑜也不由得提了口气。

“先生昨夜里发烧起了热,许是烧得神思糊涂,口中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李恣垂眸,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先生,您还放不下吗?”

楚瑜一怔,许久才明白李恣话中意思,一时间心头百味杂陈,沉默不言。

李恣有些懊恼,他明白楚瑜的禁忌,不由得气自己为何偏控制不住要问出口来,叫先生难受。

“青葙……”楚瑜轻唤了他一声。

李恣下意识抬起头来,朝楚瑜看去。

清晨初起,长发散落楚瑜单薄脊背上,垂铺了瓷枕,退热后的冷汗微微濡湿了脸侧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本是秾李容貌,却因病容减去三分,只教人平白心疼。交襟雪色里衣露出小片胸膛……

楚瑜伸手,修长的指尖点在衣襟交叠处,不过轻勾几分,丝绸雪缎里衣贴着白璧无瑕的肌肤缓缓滑落。

李恣脑子嗡鸣一声,有些懵。

楚瑜抬手,指尖缓缓点在右肩偏下一处,那里有个淡淡的伤疤,虽不狰狞,但落在如玉的肩身上,却是有几分扎眼的。

“这是……”李恣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挪开视线,却又被绞紧了般,连脖子都动弹不得。

楚瑜点了点,道:“小时候有一年家中正修葺新屋,彼时贪玩偷摸往里凑,不甚跌倒,地上有一废弃椽木,正削尖了预备它用。偏我不长眼,一头撞了上去,一尺长的尖木没入肩下,险些废了整个胳膊。”

“先生还真是……”李恣听得惊心,既为楚瑜捏了把汗,又不由得好笑,端雅如此的先生还有如此顽劣的时候。

楚瑜轻叹一声道:“自那后,但见尖物,便觉肩下隐痛,十几年来犹不曾改……”

李恣心头一跳,忽明先生话中意,口中泛哭,鼻尖酸意浮出。

楚瑜拢起衣襟,叹息被揉碎在声音里,轻且浅:

“皮肉伤尚如此,况乎心伤。”

昨夜整宿病,楚瑜今日精神倒是意外的好。这些日子滞闷的胸口似乎都豁然舒坦了,那些不适也随着一场淋漓的热散了出去。

楚瑜不曾往户部去,反倒是让人备了车马,趁着天色尚早出了城去。

马车里。

李恣低头剥桔子,金红的薄皮掀开得如同莲花,指尖小心搓去那桔衣上的白色细绒,便显得更加剔透如红玉莹莹。待瓣瓣如此后,方才轻轻抬头,余光落在身后。

楚瑜已经换好了衣裳,正慢条斯理地束着腰带,见李恣往他这边看,干脆招手道:“青葙来,帮我。”

李恣险些捏破手心里的桔子,稍迟疑一瞬,仍是听话凑了过去。

楚瑜正摆弄着腰带,说来倒是不难束,只是平日里花犀扣玉惯了,乍换成这粗布衣衫,颇有些不趁手。

李恣半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遮住眸色深浅,从楚瑜手里接过腰带为他扎好。

“先生瘦了。”李恣看着手边的腰身,似轻轻一握,便能揽个全。

楚瑜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心里惦记着待会儿往城郊去督查之事。

出了城,车马行在小路上并不稳当,不知是撞上了哪块儿坑,车身猛地一晃。

“先生小心!”李恣下意识扶住楚瑜,惯性使得楚瑜未曾坐稳,整个人朝外面摔去。被李恣一双手紧紧扣住腰,给拉了回来。

蜂腰单薄,隔着粗布似乎还能感受到楚瑜身上淡淡的温度,李恣呼吸一滞,不等松开手,车身又是剧烈一晃,险些翻了般沉了下去。

楚瑜方才那一摔还有些迷糊,根本全无防备,跌撞在李恣怀中。却见李恣反手将他往怀里一扣,护了个严严实实,自己的脊背则是重重撞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青葙!”楚瑜唤了一声,挣着要起身,手无从借力无意识撑在李恣胸口上,却也顾不得别的,探头去看他有没有撞到哪。

因这次出来不适合太招摇,特意选了个破旧的马车,车壁是实打实的硬木头打的,不似楚家那几辆鹿皮裹壁的马车奢侈。李恣这一撞,确实是撞得不轻,整个背上都麻木了。

楚瑜一手按在李恣肩头,一手抚住他脊背:“如何?让我看看。”

“先生!”李恣耳根一热,赶紧拉住楚瑜的手,缓了缓才道:“没事的。”

楚瑜见李恣只是紧紧拉住他的手,不肯给他看,只好作罢,这才稍稍离开李恣身侧,询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拉开车门,道:“二爷,前些日子下了雨,车轱辘陷进去了,怕是难出来。”

李恣跳下车去,仔细看了眼,道:“先生,这轱辘怕是一时半会儿推不出来。好在离流民庄子不远了,不如先生同我走一走?”

楚瑜颔首道:“也好。”说着,正要跟着下车,却被李恣拦住。

“地上全是泥泞,我背先生走。”李恣道。

楚瑜一怔:“不过泥泞罢了,何至于如此。”

李恣摇头,固执道:“先生身子不好,莫累着先生。”何况地上泥水怎能污了先生衣角,他默默咽下这句话,却是说什么不肯让楚瑜下车。

楚瑜没办法,只得同意:“那便只是这一段,待到了前面,就放我下来走……”

李恣点了点头,稳稳背起楚瑜,只觉得身上分量着实太轻,不免愈发心疼。

楚瑜伏在李恣背上,这路确实是难走,他只能轻轻环住李恣脖颈,轻声道:“若是知道这般难走,就不带你来了。”

李恣笑了笑:“先生仁心。”

大旱之年,颗粒无收,逼得流民背井离乡,无家可归。好在圣上仁厚,当即开仓放粮赈灾。赈灾款是户部出的,朝廷指派了人负责赈灾。楚瑜此来目的是为督查,故而只带着李恣,特意换了身粗布衣衫来这收容流民的庄子里。

衣衫是粗麻,交襟束腰的上衫,粗布裤子,一双千层底的鞋,长发用一指宽的带子扎起,委实简单。

李恣形容不出来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先生这样好看极了,不似往昔雍华夺目,却是如初开的茶花,处处带着沁人心脾的纯净。

楚瑜不喜被李恣背着,哪怕这是自己的学生,却也有些不大自在,过了坑洼处,就自己挣着跳了下来,卷了卷裤腿,跟着李恣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庄子里走。

李恣低下头,看见楚瑜半截白生生的脚踝,衬着青麻裤,越发显得如玉剔透。只是那溅起来的泥水很快就污了白玉,叫人有种去擦拭的冲动。

楚瑜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快被强迫症逼死,只一心想要去看看自己花出去的钱有没有落在实处。倘若有,自是最好不过。倘若没有,他就要再拖着刑部一起去抄人家底了。

……

城郊建流民庄子数十处,收容流民近三千口,这些人平日里被分配务农务工。楚瑜跟李恣过去的时候,正好是正午,大锅饭刚熬好,流民们正排着队领。

李恣混进队伍里,领了一碗粥和俩馍馍。楚瑜掰开了一个,倒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很是结实,筷立粥中而不倒。

李恣走了半天路,有些饿了,就着粥吃了一个馍馍。楚瑜尝了两口,就把手里的馍馍递给他了。

李恣忍不住笑:“先生肯定吃不惯。”

楚瑜向来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无可反驳,只能可耻地沉默。

两人四处走走转转,见流民虽然仍是瘦弱,但脸上多少没了愁绪,可见拨款落了实处,不曾有阳奉阴违的。李恣随意跟几个人攀谈几句,也都听他们说这些日子倒也算是安稳。虽然要务工,可至少吃住都有了着落。

楚瑜放下心来,正准备和李恣离开,却见前头墙角有几个人围在那里。

离得远看的倒不大清楚,只见三五个老爷们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似瑟缩着,瘦弱的身影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有个男人伸手在那女子腰间掐了一把,围得更紧了些,将那女子逼至角落里。

楚瑜皱了皱眉,李恣见状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

待走近,方才听见女子啜泣的声音,夹杂着男人不规矩的狞笑。

“你们干什么!”李恣怒呵一声。

几个男人被乍然唬住,猛地转过身去,见是个清俊年轻人身后还有个粗布掩不住一身贵气的昳丽男子。

这般一让开身子,楚瑜才瞧见里面的女子,方才远远看见只是觉得熟悉,如今近在眼前,才知道竟是秦瑶。

几年不见,秦瑶跟从前完全不同了,以往是娇俏的大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中长大,不免骄纵且自视清高。十四五岁时的秦瑶像是初绽的月季,娇媚动人。而如今的她,头发挽做妇人髻,整个人像个骤然拔高的竹竿,被烈日暴晒出枯黄和单薄。一双眉头里满是愁苦,双眸不再清澈动人,指尖粗糙红肿,同乡下妇人无甚两样。

楚瑜险些认不出秦瑶。

“楚、楚二哥……”秦瑶干薄的双唇张了张,随后眼睛一红,死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楚瑜。当年自己和母亲如何一步步逼得楚瑜丧子,如今又有何颜面见面前人。

楚瑜不知道秦瑶竟是已经嫁人了,几年前听秋月说秦家母女投奔了本家,却不知为何沦落到这流民庄子里。

“多管什么闲事,怎么?你也瞧上这小娘子了?”其中一个男人嗤笑一声,呸的吐出嘴里的半截草根子,吊儿郎当的朝李恣走了一步,咧嘴一笑道:“要不咱们换换,这小娘们归你,你后面那个美人给哥几个玩玩……”

李恣闻言当即怒火上头,想也不想,一拳头朝那痞子挥去。

那痞子没想到李恣看着文弱,动起手来这么不含糊,被砸了个结结实实,懵了懵。

“青葙回来!”楚瑜没想到李恣这么冲动,怕他吃亏,赶紧要拉住他。

痞子的同伴自然不肯罢休,当即一拥而上……

李恣挨了好几下,仗着心头的火气,捞住一个往死里揍,又抽了个空挡,一把将楚瑜推了个老远。

楚瑜这点分量,挨不住李恣这一推,连连退了好几步,整个人摔在地上,脚上一阵剧痛,也不知是崴了哪里。

“那边干什么呢!”远处一声暴喝。

流民最容易生事,故而这里常有士兵驻扎巡逻,见这边有人闹事,赶紧赶了过来。

楚瑜冷着脸,从袖袋里咣当倒出一堆牌子扔到驻军面前:“给本官将这群暴民压下!”

那驻军根本来不及看眼前一堆金灿灿的牌子,光凭着楚瑜这气势就下意识过去三五下制住几个痞子。

“青葙你怎么样?”楚瑜扶起李恣,见他虽然面上有些轻微擦伤,倒也算不得太狼狈,战斗力可见一斑。

“没事,先生。”李恣说着,仍不解气地伸腿朝那痞子狠狠踹了一脚。

驻军对这几个痞子眼熟得很,当即道:“大人受惊了。”

楚瑜沉了脸色:“户部拨款是为了赈灾,不是养牲口的。”

驻军当即明白楚瑜意思,颔首道:“是,大人。”

楚瑜眸色沉了沉,得罪了他就别想简单糊弄过去,看来很有必要找负责人聊一聊,给个合理的解释。若是不重新将流民区上下严格管理,这事便不算完。

……

可此时身边人手不够,要拆要管都不可能眼下实施,楚瑜拂袖要走,却被身后一声低泣叫住。

“楚二哥……”秦瑶满脸泪,往前走了两步,又堪堪停在楚瑜面前。

楚瑜拧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秦瑶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弯腰回了个礼:“方才多谢楚二哥。”

楚瑜微微侧了侧身,避开她的礼。

秦瑶眼睛一红,当即头埋得更低了:“楚二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楚瑜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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