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丝卷缓缓展开,细腻流光抹过一行行小字。
楚瑜用手中的青竹笔杆末端轻轻点在那小字上,待看到一半的时候,面前忽然炸开一声——大人!
青竹笔晃了晃,险些从指尖抖出去,楚瑜轻吸一口气,伸手不经意似地按了按耳廓。
待再抬头打量李恣方才发现这位小进士竟是面颊飞红,一双眸子亮得如同璀璨的星子。他似是察觉自己的失态,轻轻抿了下唇,耳尖也透出淡淡薄红。
“到底是江南水土好,出得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楚瑜勾了勾唇角,话虽亲切,可声音太过清冷,笑容太过疏离,倒是叫人体味不出半分温度来。
李恣稳了稳心神,眉心微皱,将视线压低下去,不敢多看眼前这位尚书大人,只是道:“大人谬赞,学生当不起。学生不过出身穷乡僻壤之地罢了。”
楚瑜自是知道李恣出身,手里这卷就是差人专门找来的,上面详写尽了李恣的来头背景。一句话来讲,草根的不能更草根。
没有宗族,没有靠山,甚至亲缘寡淡父母早逝连个家都没有。自小全靠村里人的接济长大,被村头教书先生启蒙入学,后来得座师欣赏,竟奇迹般的直到今日取得功名。
若说李恣不是天纵英才的聪慧,楚瑜是不信的。
可若说是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偏又……
“青葙,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一问你,”楚瑜顿了顿道,“你可愿意来户部听政,拜本官为座师?”
这句话不亚于万里晴空的一道惊雷,霹的李恣险些一个趔趄,他双眸大睁,心下却是千万个不解。
楚瑜见半晌得不到回应,疑惑道:“你不愿意?”
“不,不是!”李恣有些语无伦次,道:“非是不愿意拜大人为座师,只是……只是恣有惑。”
楚瑜微微颔首,示意他说。
李恣虽有些羞于启齿,但仍是坦诚道:“恣愚钝,虽得进士却也只堪堪是三甲末流,莫说比不得一甲状元榜眼探花惊才绝艳,比不得二甲诸多进士才华卓越,就连三甲里也多得是德才兼备者。故而不明白,大人为何单单看上恣。”
这番话说的坦率直白,读书人多心气高,自负且藏拙,而李恣面对直接入户部听政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竟是也能眼也不眨地坦然提疑,不得不算极是可爱。
楚瑜眼底带了零星笑意,道:“那我也来问问你,世人多以沉博绝丽、辞藻雅致的文章为上佳。以古今论政、论民、论战为题。偏为何你的试卷弃炳炳烺烺的辞藻,以那等平铺直叙的言辞为刃,挑了最末的商道来论。是想要剑走偏锋,独辟蹊径?”
李恣眉心微皱,坚定摇头,道:“非是要独辟蹊径,卷上所言,皆是恣心中所想。虽商为末,可若能安国富国又岂能因此而规避?殊不知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可为一柄好刃,若得以好生使用,成益未可知。恣愚,所论商道太过浅显,让大人见笑了。”
楚瑜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极为满意。进士里不乏才高八斗者,可心思通透澄澈,敢坦率直言者唯李恣,无他耳。所以旁人看不上的小进士,被楚瑜顺手捡走。
“以盐铁为引,分千万股,行商以运粮抵边境得以换取。此为你试卷中所写,如何说?”楚瑜问道。
李恣心下一凛,明白这是座师要考校自己。
“愿举一例,令商人于大同仓入米一石,太原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淮盐一小引。商人卖鬻毕,即以原引赴所在缴之,帝从其请,召商输粮而与之盐。气候各行省边境,多召商中盐以备边储。计道里远近,自五石至一石有差……”
班房里对策声不停歇。
房檐下有一柳枝儿编成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红嘴绿鹦哥儿,正歪着脑袋眨着黑豆眼往里头瞅……
温茶清香,楚瑜浅浅抿了一口,放下杯盏。通过一番对策,对于李恣愈发满意。心性澄且坚,聪慧又通透明达,虽年纪尚轻,但自有一番不骄不躁的沉稳。假以时日,当成大器。
“大人……”李恣刚开口就被楚瑜抬手打断。
“还不愿入我户部?”楚瑜问。
以李恣的名次,若放弃这次机会,恐怕只能被外放了。
李恣脸上消退的温度忽然又升温:“恣,愿意。”
楚瑜这才扬起唇角:“那就不要叫我大人,我有心将你当我半个学生。”
“先生!”李恣拢在袖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压下欣喜恭恭敬敬给楚瑜行了个学生礼,拜他为座师。
楚瑜白捡了珠混鱼目的宝贝,心情大好,缓缓起身推开门。李恣跟在他身后。
夕阳一抹红,映出楚瑜眉眼几分谲艳,就连身上的公服都显出无与伦比的清贵雍容。
李恣有些痴了,从不曾想世间有此一景,胜却万千。这让他想到曾经小时候见过的一株不知名的花,生于峭壁间,不以无人而不芳。分明美的夺人眼,却偏又隔了天涯般远,叫人只能努力抻长了脖子,用力踮起脚尖,试图缩近一尺之距。
“到放衙时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楚瑜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咣当一声。
回头,见李恣绊趴在门槛。
楚瑜:……
※
时年三月,正是春寒未过,楚瑜比旁人还要怕冷些。
李恣看的分明,楚瑜刚出门就裹了厚厚的狐裘,半截羊脂白玉般的手指捏住领口,微微有些发抖。
待出了衙门,往宫外走,方才看见楚家的车马正候在外头多时。
“二爷!”小厮远远瞧见直招呼了上去,从怀里滚出了个精致的手炉塞到楚瑜手心里。
楚瑜略微颔首,跟着上了马车,轻轻转过头来,示意李恣上去。
“先生……”李恣并未跟上,站在下面弓身一礼:“大人先回吧,恣自己回家就可以了。”
楚瑜挑起帘子,道:“无妨,并不着急回府,先送你一程。”
“先生不必……”李恣有些急,又要推辞。
“上来。”楚瑜淡淡打断他。
李恣一怔,只觉得自己是那不听老师话的学生,瞬间不敢反抗,乖乖跟着爬上了马车,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楚瑜唇角微翘一瞬,眼底蒙上几分笑意。
楚家的马车从外面看并不张扬,但里面却别有乾坤。鹿皮裹壁,红木铺底,足下是番邦贡的波斯绒毯绣了大朵绮丽的花。一方镂花小案上摆了鼎巴掌大的金铜九莲香炉,透着幽幽兰香。案角有一掐丝珐琅瓶,插着几株白碧桃正枝头吐蕊。
楚瑜坐在软榻上,难得放松地往后倚了倚,卸下几分严肃的他透出几分慵懒。
李恣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咒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窥上座的先生,生怕那几分慵媚叫人不经意恍惚了心神。
“青葙,家在哪里?”楚瑜有些累,语气里带出几分含糊不清的鼻音。他伸手按住腰背,忍不住攥拳轻轻敲了敲,却有些隔靴搔痒的无力感。到底是落下病,撑不住久坐,否则从后腰开始便隐隐发痛,针扎般叫人疼得没脾气,跟这双一年到头不太好使的腿有得一拼。
李恣猛地抬头,半晌才轻声道:“宁安南街,猫儿眼胡同。”
楚瑜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吩咐了车夫往李恣说的地方去。倒也明白了,为何李恣三番推辞这相送。
猫儿眼胡同极窄,勉强容得下两人并肩,马车进不去,李恣拜别座师正要下车,却见楚瑜竟是跟着下来了。
“先生您快些回去吧,外面冷。”李恣拦住楚瑜。
楚瑜推开李恣手臂,道:“走吧。”
李恣:……
默默跟在座师后面,有种无力感。
胡同口有几个小孩正在嬉闹着玩,只听他们拍着手笑闹着。
“南街廊,北边房,拆了东墙补西墙。锄头铁犁排成行,不及户部楚二郎!”
李恣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朝那群小孩走了两步,孩子们一哄而散。
为了充盈国库,楚瑜拉了刑部大理寺一起下水,这两年刑部负责抄家,户部负责收赃。一时间上京高门人人自危,生怕户部尚书丧心病狂到挖了自己家。得罪人是肯定的,楚瑜既是选择做孤臣,就不曾想过自己究竟还能跟以前做总管大臣一样左右逢源。
既是得罪了人,名声自是好不到哪里去,毁誉参半,便是街头巷尾的孩童也能哼传几句讽刺意味极浓的歌谣来。
“先生……”李恣有些不是滋味。
楚瑜面色无波,只是朝胡同里面去:“无妨,走吧。”
胡同狭窄,地上满是泥泞,家家户户总有将泔水倒在外头的习惯,楚瑜一双扣玉缎靴每一步都踩得李恣胆战心惊。怕他靴上沾污,怕他狐裘落尘。
“先生,到了!”李恣松了口气,指了指前面一户小院。见楚瑜面上有疑,又解释道:“东家腾了个屋子给我,倒还算是清净。”
最重要的是便宜,李恣咽回了这句话。
楚瑜点了点头,哪怕不进去也清楚是个什么光景,于是道:“从前住在这里无妨,眼下就不要住下去了,置办个宅院吧。”
李恣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并没有钱置办房产。
上京的宅院贵得令人咂舌,以李恣眼下每个月领的俸银,攒个十年八年的没准能在上京边郊买个院。
楚瑜心里明白李恣的窘境,宽慰道:“我差人帮你留意就是了,这里太远,你每日去户部应卯也不方便。眼下就先跟我去国公府住吧。”
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李恣再度被门槛绊了一脚,险些摔地上。
楚瑜低头打量了一眼那并不高的门槛,心想自己学生怕是跟门槛犯冲,找宅子的时候就不要找带门槛的了。
李恣惊魂不定,座师邀我住他家,怎么办……
……
楚瑜一番好意,李恣无法推辞,也不敢推辞。
马蹄哒哒哒,拽着李恣和他的全部家当——几箱子书和几件衣裳,驶向国公府。
下了车,李恣还是有些不安:“会不太打扰先生?”
楚瑜道:“不会,国公府人少,空着的院子有很多,闲着也是闲着。眼下上京现成的宅子不多,你找起来也麻烦,就先安心住着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走路的时候要当心些,门槛挺高的……”
李恣:……
这边刚回家,楚瑜还不等安顿好李恣,就听见一声脆生生的“爹爹。”
李恣眼前一花,只见一团鹅黄扑向了楚瑜,仔细瞧去,原是一个小姑娘,身着鹅黄襦裙,白绒绒的狐毛薄夹袄衬得小脸粉雕玉琢,一双忽闪闪的眸子带出十足的娇态,粉润的唇翘着满是甜意,叫人不得不心生喜爱。
“真儿。”楚瑜一把按住扑过来的小脑袋,屈指弹了下真儿鬓下垂着的步摇珠,惹得女儿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真儿这才瞧见爹爹身后的人,小脸一红,端起了闺秀模样,轻轻福了一福。
李恣一怔,想到之前那声爹爹,这才明白,竟是楚瑜的女儿。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想来也是,先生这等家世合该早就成家了。
真儿行了礼后,又拽住楚瑜不松手,询问道:“爹爹今日回来的有些晚。”
面对女儿的楚瑜跟在外面判若两人,微微俯身眉眼俱是温柔:“稍有些事耽搁了。”
“可有按时服药?”真儿将小手从楚瑜手心里抽出来,背在伸手,一板一眼问道。
楚瑜点头:“自然有。”
真儿小心朝爹爹走近两步,仰着小脸又问:“可有按时?”
楚瑜略微迟疑一瞬:“有。”
真儿秀眉一皱,声音大了些:“爹爹当真有按时?”
楚瑜忍不住轻笑出声:“忙着几份案宗,稍稍凉了些许。”
真儿跺了跺脚,绣鞋上缀的花瓣金铃儿跟着起了脆响:“良大夫曾说药至七分温,凉了对脾胃不好,爹爹怎的如此大意。”
楚瑜不敢得罪自己的心肝儿,忙道:“是爹爹疏忽,下次不会了。”
“当真?”
“当真。”
真儿这才重新将小手递了过去,被楚瑜微凉的掌心牵住。
李恣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心头几分纷乱荡然无存,无端起了几分羡慕,道:“千金聪慧可人,想来定是平日里先生和尊夫人教导的好。”
无心之言,却淡了楚瑜脸上的笑容。
真儿看了眼爹爹,轻轻咬了咬粉唇道:“大人,真儿没有娘。”
李恣心下一惊,料想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暗恼自己说话没分寸,有些着急地想要同楚瑜解释。
“真儿是我的女儿。”楚瑜一句话堵住了李恣的解释。
李恣不明白楚瑜话中意思,却也不好多言。
楚瑜吩咐家仆带李恣去所住院子里安顿歇息,又道:“有事直接差人找我,若是有住得不习惯的地方跟我说就是。家里人少,不必见外。”
“叨扰先生了。”李恣又是一礼,这才跟着小厮下去。
楚瑜看着李恣清隽的背景,缓缓转过身去,重新揉了揉女儿的头顶。
真儿抬起头,轻轻道:“走吧爹爹。”
楚瑜弯唇一笑:“好。”
“今日该抄《涅粲经》第十六卷了。”真儿掰着手指数了数。
楚瑜捏了捏掌心里的小手:“今天爹爹有点累。”
真儿有些犹豫:“可观云山的方丈大师说爹爹思虑太深,郁结于心,当日日抄录佛经清心养身。”
楚瑜不忍女儿担心,暗暗扶了下发痛的腰背,颔首道:“好,那便再抄一卷。”
花枝拦人衣袂,卷起几缕清香。微风轻拂卷落零星花瓣,悄然落了这一大一小的发丝间……
国公府,惊鹊苑。
大丫鬟逢冬打理了房间,福了福道:“大人可先歇着,待会儿叫人传饭。”
“多谢姑娘。”李恣回了一礼。
逢冬赶紧侧开身子:“大人使不得,委实折煞婢子了。”
李恣摇头,道:“楚大人抬爱容我落脚国公府,是恣叨扰,辛苦姑娘了。”
“大人是二爷的座上宾,可万万莫要这样说。”逢冬见李恣人俊俏又这般有礼,不由得道:“婢子多嘴两句,大人莫要见怪。”
李恣道:“姑娘但说就是。”
逢冬稍稍压低了些许声音,道:“婢子斗胆问一句,大人应不是上京人?”
李恣颔首。
逢冬这才道:“那就难怪不知我家二爷了……”
李恣想到之前的事,道:“莫不是恣说错了话。”
逢冬摇头:“不怪大人,只是大人不知其间事罢了。”
“还望姑娘提点。”李恣恳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