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香车,一捧檀香恰到好处地充盈着厢里。
楚瑜跟秦峥对坐着,两人的眼中却没有对方。车厢里还算是宽敞,他们各自占据一张虎皮软榻,空气似乎都跟着冻结起来。
楚瑜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九瓣莲紫金香炉里燃尽的香灰,姿态里充满了慵懒和恰到好处的漫不经心,似乎方才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同他没有丝毫关系。
秦峥发出意味不明的两声冷笑。
楚瑜像是这才发现他这个人一样,抬起头来,指了指一旁的一套干净衣衫,道:“侯爷一身脂粉气不大妥当,还是先换套衣服的好。”
秦峥冷嘲道:“二爷这一身血腥气,是不是得换个皮?”
楚瑜权当做听不懂,唯有语气淡了几分:“真儿病了,你这身酒气会冲了她。”
提到女儿,秦峥脸色虽冷,到底还是抬手开始解身上沾染酒气脂粉的衣裳。
眼下上京正流行文人墨客放浪形骸,离经叛道的那一套,衣袍皆是广袖窄腰,行如清风翩翩,端是名士风流的姿态。三下五除二,好脱得很。
忽然马车猛地一止,低声嘶鸣在夜色里响起,车身也随之猛地一颤。
楚瑜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朝前头栽去,正正撞在刚把上衣脱完、正赤裸着胸膛的秦峥怀里。
秦峥眼中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厌恶的神色,也不推开楚瑜,张口讽刺道:“二爷这投怀送抱的功夫了得,银钩巷最红的小倌都比不上。”
楚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轻描淡写的坐直身子。秦峥是有一副好皮相的,宽肩窄腰,线条分明,只是那胸膛上有深深浅浅的伤疤,都是刀戟留下的。
听着秦峥明显带着挑衅和侮辱意味的言辞,楚瑜头也不抬道:“侯爷这身子骨跟家里的部曲比可差远了。”
秦峥脸色沉了沉,忍无可忍道:“楚瑜你要不要脸?”
楚瑜觉得好笑极了,讽他不要脸的是他,让他要脸的还是他。
秦峥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想到楚瑜说的,又莫名恶心得厉害,心口像是扎了一簇荆棘,刺得火烧火燎的疼。
外头车夫有些慌张道:“二爷,天色太暗,地上有石块撞了马腿。您跟侯爷没事吧?”
“无妨,你且小心些就是。”楚瑜随意应了一声,重新歪回软榻上阖眸养神。瞧见秦峥不痛快,他就痛快多了。
……
待到了侯府时,已是四更天。
真儿睡着了,半夜里出汗湿透了柔软的额发,楚瑜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退了热。
这让楚瑜松了口气,仔细用帕子一点点将真儿额上细碎的汗珠儿擦去,又将被角细细掖好。
秦峥觉得楚瑜只有在真儿面前才人模狗样的,他不知道在楚瑜心里,他秦峥就算是在真儿面前也没个狗样。
不知是不是睡得不安稳,任是楚瑜这般轻柔小心,浅眠的真儿还是迷迷糊糊醒来,睁着惺忪睡眼扯住他的袖子,喃喃道:“爹爹……大爹爹回家了吗?”
秦峥一愣,没料到女儿是真的在等他回家。
楚瑜斜了秦峥一眼,低头柔声对真儿道:“自然是回来了。”
真儿一听这话,几分睡意登时没了,有些开心地爬起来,果然见不远处站着的就是他大爹爹。
“大爹爹!”要不是楚瑜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小丫头都要扑上去了。
倒也怨不得真儿这般激动,秦峥整日过得醉生梦死,以花街柳巷为家,上次父女俩见面也不知是在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
“真儿……”秦峥朝女儿伸出手去,想揉揉她的小脸,又忽然止住,眸子里闪过几分尴尬。
这双手,拥过多少舞姬小倌,又如何能去碰他单纯稚嫩的女儿。
柔软的小手牵住秦峥的一根指头,真儿像是怕她的大爹爹消失一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恋恋不舍。
秦峥心里软了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真儿怎么不好好睡觉?”
“真儿刚刚有好好睡觉!”真儿有些慌张,生怕大爹爹责备她不听话,又忙认真解释着:“我有好好听爹爹话,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只是想……想看一眼大爹爹……”
说完,就赶紧缩回被窝里,小身子板板正正地躺好,生怕大爹爹不信一样。
秦峥既被真儿天真的小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又有几分心疼。
楚瑜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好了,见也见了,还不赶紧睡觉。”
真儿一手紧紧攥住秦峥,一手紧紧攥住楚瑜:“爹爹,我要爹爹抱抱睡。”
楚瑜向来疼爱真儿,闻言只是轻叹了一声,捏了捏她秀气的小鼻尖儿,满是宠溺道:“马上都要长成大姑娘了,还要爹爹抱抱睡,羞不羞?”
真儿当真红着脸用锦被藏住半边小脸,喃喃道:“就这一回……”
楚瑜刚要应下,就听见真儿又道:“大爹爹也陪真儿一次好吗?”
秦峥:……
原本尚且还算过得去的氛围,霎时间变得僵硬起来。
真儿见两人都不动,一双乌油油的眸子渐渐满是失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似乎谁敢说一声不,她下一刻就能哭出来一样。
秦峥从没想过还会有跟楚瑜同床共枕的一天,并且是这种清醒的、没有烈酒浇灼过的情况下。可是真儿的眼神就像是可怜兮兮的小动物,眼巴巴地盼着他能点一下头。
楚瑜脸色冷了下来,还不等开口拒绝,就听见秦峥轻笑一声,待抬头时便瞧见他已经将外袍褪去,一掀被角,挨着真儿躺了下去,还顺手揉了揉闺女软软的头发,一副慈父模样。
楚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扭头想走,又被真儿拽住袖口:“爹爹也来!”
他下意识低头,从这个角度看去,秦峥下颚的弧度带着些清瘦。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秦峥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惯有的挑衅和讥讽。
楚瑜脱去外袍,挨着真儿另一侧睡下,隔着真儿,他能清楚看到秦峥那半面没有埋进枕头的俊朗侧脸。这让他无端生出几分躁意,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秦峥这边也好过不到哪去,楚瑜身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像是微酸的木兰花,又像是透着丝丝甜意的晚香玉,还掺杂着些许微苦的金盏花……
真儿心满意足,将两位爹爹的手一起拢到怀里,交叠着搁在自己软软的小肚皮上。
秦峥和楚瑜像是冻僵了的咸鱼,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