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们要去虚泽,仲墨摇了摇折花扇连叹了三口气,就连道合也只是铁青着脸随他去了,任谁都清楚,他这是埋怨上他们了,便谁也不敢触他逆鳞。
只是虚泽,远比他们想象中更荒芜。
粗犷的山风扬起漫天的黄沙,刮在人脸上生疼,满目所见荒无人烟。枯死的树木倒在黄沙里埋了半截,只留下一小节树桩裸在外面,天地是从未有过的空旷,以至于她呼喊的回声不断盘旋在耳侧。
她不眠不休的找了一个月,翻山越岭,在漫漫黄沙中找那一袭白衣,或是一具枯骨。
“收手吧,该放下了。”桑陌尘如是劝。
他们走过许多地方,亲眼见证了行军蚁过境后枯树成齑粉,又见地风将黄沙堆砌的高山卷上高空,洋洋洒洒地扑面而来,路浮笙的心也随着越走越荒凉的虚泽变得死寂。
“为什么找不到呢?怎么会找不到呢……”又是一堆白骨,她发了疯似的往下刨,十指被黄沙打磨尖锐的骨架剌出道道血痕,滴在苍白的骨架上格外刺眼。
“够了!”桑陌尘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近乎自残的行为,“息遇他回不来了!”
从小养大的徒弟,一个已经身消道殒,另一个若因此而不人不鬼,叫他情何以堪?
“我找不到他……”路浮笙看着他眼睛,眼角不由自主地酸涩,“我太没用了……”
“你这样是要为师自责死吗?”
路浮笙抬袖将泪痕擦去,跪到他脚下,指着不远处的山丘对他道:“我们再找找,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就在那座沙丘后面。”
“那里我们已经找过了。”
“那就是这边,这边还没找!”她回身指着他背后那片一览无余的沙地,语气里带着一丝惊惶,“师傅,我们要带师兄他们回家的……”
连日来的奔波使得她脸色蜡黄,双唇干涸得裂开了小口,桑陌尘低下头将她唇上的血珠擦去,喃喃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师傅?”她眼神透亮,看着他的脸惴惴不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直到他抬手覆住她双眸,温热的呼吸声喷在她耳侧,她听见他说:“好好睡一觉吧。”
她甚至连一句惊呼都没有,便陷入黑暗。
漫漫黄沙,青衣的男子抱着一道白影,步伐稳健的避开来势汹汹的地风,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年底的雪,素白而沉重,院子里开了一季的紫藤花如今也枯得只剩一截截黑褐色的藤条搭在架子上,二丫看着爬过院墙的藤条,想起入夏时那满墙的花团锦簇,叹了口气,她就说嘛,冬天最不好了,什么花都稀稀落落的,看着就寒碜。
“二丫!二丫!”对门打铁家的老大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不时催促道,“快赶不上早课了,你搞快点!”
二丫看着门上倒挂的冰棱打了个摆子,不情不愿的挎着缝缝补补好多次的书包走出门,“就来了,别催了。”
冬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去学堂,来来回回又冷又远,二丫耷拉着脑袋路过隔壁紧闭的小院,惯常的往里面看了一眼,门上不见冰棱,也不见白雪。
要是像隔壁那个小姐姐一样生病了,是不是就不用去学堂了呀?
她一边想,一边低头看着自己圆润的小腿,可要是走不了路,一辈坐轮椅……
不行不行,她可是驰名莫家村翻墙爬树的好手,要真断了腿,,那可得憋屈死她不可。
铁锤往手里哈了口气,趁着热气没散不停地搓着手,吓唬她:“别看了,小心妖怪把你抓走!”
二丫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胡说什么呢,哪里来的妖怪!”
“你别不信啊,我听我娘她们说的,”铁锤神神秘秘的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这家人来了这儿就没出过门,平时也不开火做饭,根本就没人气。”
二丫想了想,好像真没看到他们烧过火做过饭,但仍旧反驳道:“那他们也不是妖怪!”
铁锤一边走,一边逗她:“不是妖怪是什么?难不成你还亲眼见过不成?”
二丫憋红了脸,气鼓鼓的朝他吼道:“我就是亲眼见过!”
说完,她就甩着两条圆鼓鼓的小腿跑了,把摸不着头脑的铁锤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跑远了,她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拍着怦怦跳的心口给自己缓口气。
他们才不是妖怪!二丫非常笃定!
今夏时节,窗外的知了拉长了声线嘶叫,越叫太阳就越烈,叫人心生烦闷火气旺盛。
奈何村外面那条河出了事,上游淹死了一个孩童,莫家村村长便严令禁止了再有人下河玩水,就连河边也不许孩子们靠近,这叫平素里喜欢到河边蹚水的二丫没了去处,只能在家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蒲扇,望着窗外的烈阳发呆。
墙上开得热烈的紫藤花却好像不惧这日头,张狂的开着成串的花儿,又费力的爬上了二丫家的墙头,坠了一墙紫色瀑布。她来了兴致,丢下蒲扇便往墙边跑去,墙上的紫藤花略高,她摘不着,便搬来了板凳搭在墙边,手扶着墙壁去够那花,一股凉爽的寒意透过墙壁传到掌心,她惊奇的发现这面墙竟像一块冰似的。
贪凉的她用脸趴在墙上汲取这份凉意,咬着手指望着高墙想了想,费劲巴拉的爬上了墙头。
封闭的小院很大,一架紫藤花刚好在角落里遮出一片阴凉,花下坐在轮椅上的路浮笙仰头看着骑在墙头的孩童,亮晶晶的眼睛带着一抹笑意。
二丫被她看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我不是故意偷……偷看的。”
话刚说完,她呲溜一下从墙头滚了下来,意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二丫睁开紧闭的眼,发现她完好无损的坐在地上,而好看的小姐姐正满眼笑意的看着自己。
闹了笑话,二丫脸皮也薄,捂着脸往外跑,“我……我走了。”
事后她才想起自己连句谢谢都没说,可再也做不出爬人墙这种事,她小心翼翼地去敲门,却发现坐轮椅的小姐姐根本不出声,可能还是个哑巴。
她记得他们刚来莫家村的样子,青衫的男子宛如神仙下凡,哑巴瘸腿小姐姐坐在轮椅上格外安静,两人看上去就赏心悦目,才不是什么妖怪呢!
桑陌尘回来时,天空又飘起细细密密的小雪,推开门,就看见堆了满头银雪的路浮笙正看着自己。
“怎么不回屋?”他说着,将一件大氅披到她身上,“外面怪冷的,我推你回去?”
路浮笙按住他的手,在他诧异的眼神里站起身,“我好了。”
她转了个圈,娉婷地站在花架下由着他打量。
雪无声的下着,不多时将他的头发也染得花白,桑陌尘眼带笑意,看着她道:“好了就好。”
然后沉默,一股无言的情绪弥漫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
她抬头望着高高的天幕,软绵的雪落到她脸上,将她的睫毛打湿一片,眸子里沁着一道细碎的薄光。
“我想去看看……看看他说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