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在京口伴侍阿家,转眼已是数月。这日卢氏将她唤到面前,说道:“阿弥,你阿娘应是快要生了,高相公又要平乱,阿家这里一切都好,你不必再留我左右,早些回去,侍奉你的阿娘,我方可安心。”
阿娘的产期,应也就在这个月底了。洛神这几日,都在想着这事,正想寻个机会向卢氏说明,不想没等自己开口,她先便想到,主动叫自己回去,心里很是感动,答应了,又道:“阿家,不如你也和我一道去建康,如何?”
卢氏笑道:“京口太平,阿家便不去那里给你们添麻烦了,你自己回吧。等长公主生产了,记得传个信给阿家。”
天师教乱从三吴开始,短短时间之内,席卷开来,遍及江南腹地,据说乱众竟多达数十万。
大虞立国以来,虽然内乱不断,但如此声势的动乱,还是前所未有。
建康作为国都,地势平坦,周边无险可据。高峤为防教乱波及建康,派高胤领兵驻于建康东南一带的毗陵、曲阿、句容等地,构筑出一道严密的三角军事防线,以阻断天师教乱波及国都的可能。
京口不但就在这道军事防线之内,作为素来用以连通江北和建康的最重要的一个渡口,最近因频频要从广陵调兵南下应对各地叛乱,高峤在此处,也驻扎了一支大约五百人的军队,用以保护渡口。加上从前,京口令和李穆将这里的天师教势力已经驱得一干二净,所以如今,外头虽然已经乱得翻天覆地,这里却依然很是太平。街头巷尾,除了到处可闻民众议论教乱之外,日子和从前一样,并无什么两样。
洛神便也不勉强。只是考虑到外头毕竟乱着,临行前,特意召来那个奉了父亲之命驻在此处的名叫范望的广陵兵副将,交代了一番。范望自然一口答应。洛神这才放心,到了次日清早,辞别了卢氏和阿停,在樊成的护送之下,登船回往建康。
京口在建康的下游,回程本就是逆水行船,加上今日风向不好,水手虽全力划桨,走得也是不快,一天下来,只不过出了几十里的水路,照这速度,至少也要六七日才能抵达建康。
洛神知道父亲如今人不在建康,母亲又快生了,心里记挂,只想早些抵达。接下来的几日,天不亮便行船,天黑透才落帆,如此走了两日,风向转好,终于能够加快速度了,又行船了一日,行程过半之时,却发现水道似乎堵塞,前船越走越慢,渐渐堆积,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根本无法前行。
江面之上,停满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被阻滞下来的船只。岸上有支军队正调拨路过,骑着马的军中信使来回不停,穿梭其间,气氛显得很不寻常。
周围的船家纷纷来到船头,相互之间打听,有人说前头传来消息,江道被军队截断了,除了漕船,其余船只,一概不予放行,命立刻全部掉头离开。
这些船只,多为满载货物的商船,从上游而来,已经行了多日,眼见没两日就能抵达建康了,突然获悉这个消息,顿时哗然,极为不满,有骂的,有顿脚的,也有相互议论着刚打听来的内情的。据说是朝廷军打不过天师教,那些人有神仙佑体,穿墙过壁,刀枪不入,眼见就要打来建康了,这才封锁道路不让通行。于是骂声四起,纷纷痛骂朝廷军的无能。
洛神心焦,打发樊成上岸去问个究竟,没多久,听到岸边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洛神从舱窗里看出去,见岸边建康的方向,朝着这里疾驰来了一行军中人马,皆披盔覆甲,前头那人,竟是高胤。
高胤此前一直在广陵驻军,月前,因爆发天师教乱,他带兵从广陵渡江而回,经过京口时,曾和洛神短暂见过一面,没想到此刻,又在这里遇到。
洛神立刻出舱相迎。
高胤停马在岸,翻身而下。
附近船只上的人,见岸边来了一个看似地位不低的青年军官,面容严峻,朝着那艘大船疾步而来,猜到前头水道应当就是被他下令所断,很是不满,又不敢高声抗议,便对他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高胤视若不见,径直上了洛神的船。兄妹见面,来不及寒暄,洛神立刻问:“阿兄,我阿娘快要生产了,我要回建康,今日行到此处,前头为何不让通行?”
“伯父以为你还在京口。刚前日,叫我派人给你传信,叫你暂时留在那里,先不要回建康。”
高胤答非所问。
“出了何事?”洛神想起方才岸上那一支匆匆走过的军队,又想起那些船家议论,心一下提了起来。
“难道真是天师教要打过来了?”
高胤摇头,神色凝重。
“不是天师教。比天师教更要麻烦些。许泌造反了。非常时期,通往建康的水陆两道,我已下令,全部封闭,不予通行!”
洛神吃了一惊:“什么?许泌也造反了?”
高胤点头:“数日前的消息。许泌纠合了数路人马,不下十万,从上游和宣城两个方向,西、南两路,同时发兵,正向建康打来……”
他顿了一顿,眉头紧锁。
“建康没有可以凭靠的地势,加上天师教太过猖獗,是个极大的掣肘。伯父怕万一有变,叫我传信给你,先不要回建康,就留在京口。京口在建康之下,如今反比建康要安全。日后真若再有变故,也方便送你渡江去广陵避乱。”
倘若说,方才还只是吃惊的话,那么此刻,当从阿兄口中听到父亲对自己竟做了如何的安排,洛神已是变得震惊无比了。
广陵军驻于江北,直面北夏,身负扼守长江下游门户的重任,不可能将全部人马都调拨过江。
对付各地汹涌而起的那几十万天师教众,本就有些左支右绌了,如今再加十万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训练有素的许泌叛军,毫无疑问,局势雪上加霜。
难怪父亲不让自己回建康。
“阿娘呢?她一切可好?”
洛神脸色微微苍白,立刻发问。
“叛军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打过来的。伯父一得到消息,便在赶回建康的路上。他回去,便是为了安顿城防,还有安排伯母。伯父会顾好她的。你放心,自己先回吧。你代我传令范望,要他加倍小心。我这里再拨些人,由樊成带着,和你一道回京口。”
洛神愣怔了片刻,想起高胤方才行色匆匆的样子,显然是有紧急军务在身。
她眺望了眼前头江面之上那些积得已经一眼看不到头的船只,心知倘若不是局势真的严峻,父亲也绝不至于会对自己做出如此的安排。
母亲那里,料父亲一定也会安排好的。
就像阿兄说的,非常时刻,她若不听,强行回去,说不定反倒会成累赘。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京口。”
高胤见她答应回去了,松了口气,又安慰道:“伯父如此考虑,也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阿妹不必过于担心。”
洛神点头。看着他上岸,叫来一个副将,点了一队人马交给樊成,叮嘱了一番。
“阿兄,我郎君!你叫阿耶快些给他传信!他知道建康情势紧急,一定会带兵回来帮阿耶的!”
洛神探身出去,冲着岸上的高胤喊道。
高胤回头颔首。
“还有,秦淮旁有间秦楼,里头有个名叫绿娘的女子!万一建康若是出事,阿兄记得叫人护她周全!”
高胤一愣,但也没多问,只向洛神拂了拂手,表示自己记下了,示意她回舱中去,随即上马,带了人离去。
正如他片刻前匆匆赶来,此刻又匆匆地离去了。很快,他那一行人马的身影,消失在了江岸的尽头。
洛神按捺下纷乱的心绪,叫樊成安排掉头,回往京口。
回程顺流,速度很快,没两日,船便又回了京口。
京口和洛神离开之前,看起来并无两样,除了军渡附近那几百守军的身影,从船上往岸边望去,景象平和,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紧张的气氛。
船渐渐靠岸,洛神正预备上岸,忽然,听到岸边有人高声呼叫自己。
来人是范望的一个亲随。洛神那日召范望时,这人也在,故认得他。
那人一口气奔到码头,不等船停稳,纵身跳上船头,向着洛神下跪,说是范将军正有事要寻她,昨夜已经派人去追了,没想到今日她自己回来了。
原来昨夜,范望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说有人要对李老夫人不利,叫多加防备。此外别无多话,也无落款,那送信人递了信,当时便也走了。范望一时没头没脑,既不知详情到底如何,更不知是何人想要对老夫人不利,但既收了警示,昨夜立刻派兵先将李家守好,随后又派了人,连夜往建康去,将这消息转给洛神。
洛神心下咯噔一跳。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许泌要拿阿家威胁李穆。立刻上了岸,匆匆赶到家中,见到卢氏,见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随即召来范望和京口令,将自己在路上和高胤相遇,得知许泌日前起兵造反事说了,又向范望转了高胤要他守好渡口的命令。
范望、京口令和樊成几人随后匆匆离开,部署应对。
洛神和卢氏商议了下,决定搬到庄园里去。那里门户坚固,占地也大,即便真的有事,也有能够转寰的余地。
卢氏无不应允。于是当日,东西收拾了,上下人等,一起全都住了进去。此后,除了日夜安排守卫之外,军队出身的樊成,如同备战,还带人在庄园周围挖设壕沟,布下擂石,以防万一。
暂时安顿下来,洛神便开始了焦心的等待。
那日阿兄的话,虽然让她感到忧心忡忡,但是下意识地,她依然还是盼望着,那些都只是父亲的过虑。
建康作为大虞南渡以来的国都,发展到了如今,东西南北各四十余里,城郭庄严,宫阙壮丽,城中有二十余万户,人烟稠密,山温水软,更是她从生出起便长大生活的地方。
她真的不愿看到,如今它竟要遭受战火的无情摧残。
但是坏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了过来。从最近京口渡那一拨又一拨的连绵不绝的广陵军的南调,便也可以猜到,父亲如今正在面对着如何一个巨大的困境。
不过十来天,从荆州而来的那支军队,沿着长江东进,连续攻下了守军不足的洞庭、夏口、如今已经推到武昌郡一带了。
武昌郡守是高峤的门生,如今正领着郡兵,借着坚固的城池,还在苦苦守城。
而距离建康更近的位于下游的那支发自宣城的叛军,更是借助着天师教的疯狂作乱,伺机扑向建康,才十来天,便打到了溧阳一带。
倘若溧阳城破,叛军畅通无阻,用不了七八天,便能抵达建康。
建康岌岌可危。
高峤已经从广陵调来了能用的全部兵力,只剩最后两万兵马,由高允统领,勉强抵御北夏之兵。
面对来势汹汹的宣城叛军,他不得不收缩战线,放弃了对部分郡县的天师教的扑剿,命高胤死守布在建康东南方向的那道三角防线,不能有失,将其余兵力,全部投入溧阳。
高峤亲自奔赴来到溧阳,坐镇指挥,一场血战,击溃了宣城叛军,叛军被打得魂飞丧胆,一口气后退了数百里,再不敢轻易进犯,商议过后,决定等着上游军队到来,再一同进攻建康。
此战,高峤之所以调来大军,还亲自从建康赶来坐镇,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打掉宣城叛军的气焰,叫叛军在短时间内再不敢轻举妄动,以便在这密集如雨的战事中间,获得一个安排下一步计划的暂时喘息的机会。
目的达成,他留下守军,命部下牢牢守住溧阳,顾不得休息,当夜,连夜便又往建康赶去。
建康城里,等着他的事情,还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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