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收了竹笛,面色惨白。
——夜隐没有出现。
这首曲子是他私下与夜隐约好的召唤暗号。夜隐不应召,意味着二少爷的监视者近在咫尺,不可现身。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一曲终了,寂寂无声。
月尝笙时隔一年再见到他,只是礼貌而淡然地一笑。
亭中两张铺毡,木桌上摆着两幅碗筷酒盏。其一干净闲置,显然是为客人准备。
月尝笙拥着厚重毳衣,端坐于折叶亭赏雪。月惆在侧照看红泥炉火,那是天地间仅存的一点绯红,跃然湖面倒影之中。
炉上醇酿当沸,忽而听闻岸边笛声悠扬,却是晏几道的《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信上附带着数行无关紧要的闲话,言及河岸梅花和绿蚁新酒,不似寻常请帖简洁,像是早料到受邀者不会赴约,索性将闲聊谈尽。
这徒劳无益的白用功,他已持续了一年。
这般的请帖,早不是第一遭了。大少爷想也不想,一如既往断然拒绝。
月惆早就习惯,也不多作纠缠,爬回轿子便返程了。
而钟离苑零零散散收到一些叶坊寄来的书信,俱都付之一炬。
韬光二十五年冬,横联麾下太行涧于北茫山官道伏击钟离苑二少爷,刺杀失败,被尽数斩杀。
自此叶坊十二玉楼东首第一,再无人光顾。
大少爷望着那隽秀瘦劲的墨迹出神良久,抬手就着烛火点燃一角,火舌迅速吞噬了花笺。
花火正哔啵作响,轩窗轻轻一推,泄入几丝寒风。
是年大雪封路,连绵数日。鸟兽绝迹,天云无光,山水一色,唯有长堤一线,断于湖心,短亭一点,浮于辽野。
“大少,夜君动手了。”有个低沉的男声随着风雪飘入昏室内,简短地汇报道,“是太行涧的‘一日秋后’,月尝笙明日申时会死。”
钟离子虚听得一呆,愣了半晌,仓惶夺门而去。
参与者七十六人,皆身首异处,投入洛水毁尸灭迹,无一幸免。
是夜风雪正盛,叶坊的书童月惆登门钟离苑,递来自家主人的请帖,邀约小酌一叙。
大少爷心中一动:“你在等我?”
月尝笙点点头。
大少爷:“你知道我今日要来?”
“不知道。”月尝笙道,“不过日日如此罢了。”
大少爷哑然。
月尝笙却不再提此事,既不质问责怪,也无寒暄客套,只是邀他游湖。
大少爷几度欲言又止,压下满腹沉痛跟着上了船。
月尝笙侧坐船首,一袭白衣,肤如寒露,透彻无暇,几欲乘风而去,融入纷纷白雪中。
大少爷呆呆望着他,如此谪仙人物,明日便要化作枯骨黄沙,明明百感交集,却无从谈起。
“你今天倒是乖巧。”孤舟飘至湖心,月尝笙从缥缈云水中收回目光,淡然道,“想必我是命不久矣了。”
钟离子虚闻言一惊。
月尝笙:“大少爷大可放心。湖面上空无一物,无处藏身,再神乎其技的暗杀者,也无从得知你我今日究竟说了什么。”
大少爷:“你……你全都知道了?”
“怎会。我凡夫俗子,岂能料事如神。但你演技拙劣,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
大少爷愀然长叹,默不作声。
“你呀,不见棺材不落泪。”月尝笙起身将怀里的金丝手炉塞给他,“活生生的我邀你你不肯见,非要半死不活了才知道找我。”
大少爷一时语塞,喃喃道:“……抱歉。早知今日,我……”
月尝笙悠然问道:“哦?你现在知道后悔了?”
大少爷垂首,黯然点点头道:“我不该拿你做幌子,把你牵连进来,连累你丢了性命。”
“错了。”月尝笙却摇摇头,“你再想想。”
大少爷呆呆看着他,不明其意。细细考量一番,仍无头绪,只得摇了摇头。
月尝笙低头看着湖心倒影,涩然道:“我终有一死,若非你避我如洪水猛兽,我至少可得一年快活。”
大少爷心头巨震。
他常年在风月场中流连,情爱一字,怎可与性命相提并论?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红尘俗人,何必勉强自己出世。”月尝笙又道,“若你日后有了心仪之人,不要再如我一般错过。”
他悠然端坐于鹅毛大雪中,无半点赴死的凄凉。
“我方才听到你的清平乐。”他说,“你笛子吹得也太烂了,不如我教你吧。”
一夜风霜,天色将亮,月尝笙送他回了岸上。
“伞和披风你留着罢。”
大少爷来时匆忙,一身单衣,早已冻得青紫,却还是推脱拒绝。
“我是将死之人,着凉与否,又有何干系?”月尝笙不由分说将毳衣披在他身上,细心打好胸前绳结,俯耳轻声,“逝者已矣,活人还是得努力活着。谁敢断言你我之间,到底谁更可怜呢。”
月尝笙将伞塞入他掌心,双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热量从肌肤相接处传递过来,大少爷恍惚地想,世间原来还会有此真真切切的暖意。
“走吧。不要回头。”
月尝笙收了手,那丝暖意稍纵即逝,骤然结冰。
他转身往无边天地中踏去,风霜暴雪迎头压下。
身后那人被落在原地,渐行渐远,融入苍茫天地。
再不复得见。
“不必愧疚。”他说,“若你自始至终从未喜欢过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叶坊琴师月尝笙久未登台,也日渐式微。叶坊繁华依然,自有新人换旧人,与旧时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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