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被他这轻轻一撞,便一个跟头栽下去了。
周围一片嘈杂,我摔得有点晕乎,被扶起来,才看清是昨天钱庄那个白净的小伙计。
“先生,我对不住您,昨天您的金子我少算了一两。”他将手上银票往我怀里一塞,然后便开始嚎啕大哭。
许是人在病中,难免有些矫情。
我尚未叹几口气,忽然跌跌撞撞跑来个小身影,撞在我怀里,带着哭腔道:“先生,我可算找到你了。”
我吓了一跳,忙递了方巾止住他:“哭什么,是你撞飞了我,还搞得我欺负你似的。”
他哭了一会儿,一抽一抽地道:“我们老板每次兑银票,一定要逼着我们缺斤少两地算,故而昨天少报了一两,可你确确实实是十一两,不是十两。我想了一宿,你病得这么重,一定是救命的钱,老板再逼我贪财,我也不能害命。”
收拾完了,夜谭便去置办行李,我却非要上街听书,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找了两个不会武功的短工伙计陪我。正好,这两人都不认识我,倒是方便多了。
这两个伙计的报酬丰厚,还以为有什么粗重功夫要干,却想不到只要坐着喝茶就够了。他们劳碌半生,很不习惯这样虚度光阴,抱着瓷杯面面相觑。
我临街坐着,看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觉得大家虽然忙碌,但都有个奔头,有个归宿。唯独我如无根野草,没有来处,亦不知去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我疑道:“看不出你很讨厌剑啊……”
“倒也不是讨厌。属下只是不太懂。”夜谭摇摇头道,“要想杀人,暗器,剧毒,哪一样不比剑有效。属下至今也想不明白,世人为什么尊崇剑……可能因为耍起来好看吧。”
夜谭应道:“自然是很多的。”
“反正我们左右无事,不如接下来,就为你寻一把名剑吧。”我欣然道,内心翻滚过一大堆名剑美人豪气干云的戏本,十分向往。
夜谭一边服侍我进餐,一边应好。我瞅着他腰间那把寒酸的小破剑,觉得很不顺眼。
“这什么玩意儿?”
翌日我再睡醒的时候,夜谭已练剑回来,沐浴修整完毕。自他再度习武,愈发神采奕奕,几乎看不出病容了。吾心甚悦。
“不必了吧?属下不是很喜欢剑。”夜谭却兴致缺缺。
他回忆起来什么,又道:“属下曾跟泽雀提过此事,不知为何泽雀便就此大怒,说我有辱剑道,隔三差五要找我比试。我是影卫,常常藏匿无踪,泽雀为了找我,砍断了不少假山和花树。”
剑是百兵之君,他连善恶观都没有,自然更不能理解了。我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作罢。
……哦,这就是“夜刹在钟离苑鸡飞狗跳了三年”的真相吗。
如果夜谭有江湖称号,一定是叫“背锅侠”罢。
“前些天用帮任大夫绣花换来的铜板买的。”夜谭坦然道,“很便宜。”
我思索了一番,问道:“阿谭,江湖上有什么散落的名剑没有?”
我掂着那沓银票,问道:“这是你从钱庄偷来的?”
少年哽咽道:“这原本就该是先生的钱,我不能算偷。”
我失笑道:“只怕你们老板不这么想。”
才说完,那少年又纵声嚎哭了起来,我又手忙脚乱替他抹了眼泪,安抚他落了座,塞了块点心给他。他吃着吃着便不出声了,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掉,看着可怜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本地人吗?”我岔了个话题吸引他注意力。
“我叫洛书,原是秣陵人。我叔父前些年带我去蓉州投靠亲戚,可到锦城他便染病去了,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所幸我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就留在锦城钱庄帮忙算算账。”
我问:“你在秣陵还有亲人吗?”
“没有了。”洛书摇了摇头,悲从中来,泫然欲泣。
“秣陵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又问道。
“是个……嗯,水很多的地方。”他塞了口桂花糕,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那里水脉纵横,垂柳绕岸,每天晚上都有花灯,河上有好多好多漂亮的画舫,落雨也比中原温柔。”
我听他这几句,便有些心神向往,问道:“我若送你回秣陵,你能不能帮我做些事情呢?”
洛书像是噎到了:“你、你说什么?”
“你总是需要份维持生计的工事吧?你性子刚直,又识字,再合适不过了。”我欣然道,“等你回了秣陵,帮我买一所大宅,置好家具和仆役。我要在外游玩一阵子,你帮我打理府内上下可好?”
洛书错愕非常。
我掏出一小袋现变的金条,塞进他手里:“这些是见面礼了。你留个地址与我吧,我会定期把所需的金银财物送去的。”
“这,这如何使得……”洛书结结巴巴道,“我们才见了两面,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事情交给我这种黄毛小子……”
“你以后就是我府上的大管家了。”我又把他脸上泪痕擦了一遍,“还劳你多多费心呢。”
洛书又愣愣问道:“我还不知道先生你……叫什么呢?”
“君璇衡。”
洛书又道:“那,是要叫‘君府’了……”
这么快就考虑到宅名了,果然上心。
“不了。”我眯着眼想了想,轻声道,“叫‘剑阁’罢。”
洛书点了点头,又小心问道:“君公子,那我……算不算是你的家臣了?我能不能,冠你的姓啊?”他才说完,又慌乱解释道,“我、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如果可以的话……”
“那再好不过了。甚巧,我也没有家人。”我笑着应了,看他像个惊弓的小肥啾,便想去揉他头,手抬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妥,改成拍肩,“君洛书,也是很好听的。”
君洛书红着脸点点头,借纸笔给我留了地址。
我才坐了这片刻,已觉得精力勉强,便辞别他回客栈去了。
我从中午睡到入夜,才醒了一瞬。
夜谭正在为我擦背,见我醒转,问道:“主人,肩上为何青了一块?”
“今天摔了一跤。”
“……那两人没能接住您?”夜谭懊恼道。
“自然,外面的粗人是比不上我家影卫好。”
夜谭动作停了停,轻轻咳了一声。
我又想起白日里的一茬,兴奋道:“阿谭,我们有家啦。”
夜谭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着那个未曾涉足的烟雨水乡,以及即将置办的府邸的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安定又柔软。
我将脸埋进他手心蹭了蹭:“这世上除了杀人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我日后慢慢教你吧。”
我们行程不明,我便提议多留一日,顺便置办车马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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