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汀这一夜并没有被梦魇纠缠。她甚至怀疑真的有阴阳气之说,因为周锡兵的阳气重,所以即使隔着手机,梦魇也不敢找上自己。
然而这一夜,她睡得并不算好,寒气深入骨髓,迟迟排不出去,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她的嗓子开始干,身上一阵阵作冷。王汀心知不妙,先前积累的疲惫趁着这一次受寒一股脑儿的爆出来了。
手机那头,熬不住的周锡兵已经出了浅浅的鼾声。他这段时间劳累奔波,也没有时间好好休息。王汀冲王小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掐断了电话,艰难地爬起身来。
病来如山倒,明明才过了几个小时而已,她身上的力气却跟被一下子都抽干净了一样。下床的时候,她甚至不得不手撑着床头柜,才能勉强站起了身体。身子站直的那一瞬间,她又闭上了眼睛,来抵抗头昏脑涨的眩晕感。
王小敏担忧地问她:“王汀,你怎么了?”
王汀安抚地摸了摸王小敏的脑袋,轻声叮嘱它:“睡吧。”
声音一出来,她才惊觉自己的嗓子哑了,开口时喉咙也痛得厉害。王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裹上了棉衣跌跌撞撞朝房门口走。昨晚她情绪过于激动,忘了将姜茶装进保温杯放在床边了。
跟很多医生一样,王汀蜜汁不爱吃药。生病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基本上都让它自愈。既然现在身上冷,王汀就打算灌上一大杯姜茶,然后泡个热水澡,把汗出来。
她一出房间门,身体的正面离开了空调,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气。即使房子门窗都紧紧关闭着,寒气依然透过墙壁渗入屋中。王汀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的棉服,艰难地朝厨房走去。
即使天寒地冻深更半夜,也拦不住远远的街面上灯火辉煌。王汀不用开灯,都能摸索到灶台边上。她晚上熬好的姜汤还在,只要点火再煮一滚就好。可惜的是,王汀的手抖得厉害,她怎么都没办法成功地点燃煤气灶。
“我来吧。”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然后是轻微的厨房灯开关被触动的声响,莹白色的灯光如满月时的银辉一样,倾泻了整个厨房。王函抿着嘴唇走上前,绕过她姐的手,拧开了灶台的点火器。
厨房里的气氛依旧尴尬,“嘭”的一声响后,蓝色的火苗腾了出来,舔舐着锅底。只是微微跳动着的火苗并不会说话,无法打破尴尬的沉默。王函笼了下袖子,盯着灶台的打火器没话找话地冒了一句:“打火器有点儿不灵光了,等姐夫回来你让他修一下吧。”
王汀“嗯”了一声,勉强找话附和妹妹:“等他回来弄吧。”
厨房里重新恢复了沉默。好在姜汤并不需要烧滚了,只要热一热就好。锅里头传出了“滋滋”的声响,王汀就嘱咐妹妹关火,然后去橱柜拿碗。
“我来吧。”王函看着她姐手都在抖的样子,连忙抢先一步把碗给端了出来。
王汀没跟她争,只招呼了她一声:“你要不要也喝一碗,别感冒了。”
这一回,王函没掉头走人,而是默默地盛了两碗姜汤,一碗推给了她姐,一碗自己皱着眉头一股脑儿的喝了下去。跟味觉就像失灵了一样,可以喝下各种奇奇怪怪味道东西的姐姐不同,王函相当讨厌姜汤的味道,还有大蒜水之类的。可是她姐偏偏每次感冒都会让她喝这些。如果是往常,她肯定会跟她姐据理力争。可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她选择了保持沉默。
姐妹俩喝完姜茶之后,王汀喊妹妹回去睡觉。王函别扭了一会儿,吭哧吭哧地要跟她姐一块儿睡。她强调道:“我是怕你重感冒直接晕倒了没人知道,会很危险的。”
王汀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还在犯别扭劲儿的妹妹的头,安抚道:“睡吧,早上还要上班呢。”
一开始姐妹俩各睡各的被窝,后面王函一上床睡着了,就朝王汀的被窝里头钻。她的身上热乎乎的,王汀抱着她,就跟怀里揣着个小太阳一样。王汀笑了一下,闭上眼睛,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夜色酽酽,因为受凉感冒,王汀的鼻音有点儿重,可她还是睡熟了。王函偷偷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姐姐了会儿呆,然后收紧了手,在姐姐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下脑袋,也合上了眼睛,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早上周锡兵跟女友打电话时,现她的嗓子虽然有些哑,精神却好了很多。他再问起王函的情况,王汀甚至不掩小小的得意:“姐妹哪有隔夜仇啊。早饭还是函函插了电饭锅烧的。你这样的独生子女是难以理解兄弟姐妹间的感情的。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的关系甚至比跟父母更亲密。”
周锡兵心道自己怎么不理解。他从断奶起就跟着他爷爷奶奶过,小时候没少跟晶晶怼过。吵完了再和好的戏码,他熟悉的很。可周警官虽然某些地方脑袋瓜子不太好使,但少年天才的智商还在。他相当明智的在话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改成了另一个话题:“你不舒服,请一天病假就是了。怕什么啊,你也没有绩效工资可以扣。”
王汀擦了擦鼻子,拒绝了周锡兵的建议。她情况还好,一个小感冒而已,犯不着还要专门请个病假。再说了,请病假需要病假条,她有那个时间去医院排队挂号看病开病假条,估计感冒得加重了。
周锡兵劝不了虽然早已离开临床工作但依然以医生自居的女友,只能叮嘱她将办公室的空调温度打高一点,中午也别加班了,赶紧好好睡一觉。他放下了手机,翻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用黑色签字笔在命格这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起身准备出时,周锡兵想了想,又给区刑警大队的老邢打了个电话,问了声小贝贝的案情调查情况。这孩子的意外之死,是压在所有人心头上的巨石。老邢也没有跟周锡兵讲纪律,直接说了调查的进展:“照你说的,我们把附近几个小区的人全都调查了一遍,包括当天到这些人家里头走亲戚拜年的,也一并都查了,总共找出了近三年来,家里头或者是关系亲密的人家有夭折孩子的,总共有九户,目前还在进一步排查当中。这缺德冒烟的,别让我们逮着了,逮着了我们就当谋杀罪来办。这明摆着是要害死小贝贝啊。”
周锡兵“嗯”了一声,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大人来。对个孩子下手,实在是龌龊。”
他跟老邢又闲聊了几句,才往市局方向去,出门前,他得跟专案组的领导打声招呼。招待所就在市局边上,周锡兵走了没两分钟,就碰上了老同学大张。
大张见了他,立刻挤眉弄眼地笑,还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着,你还真去庙里头问姻缘啊。这,你要对不起我们安市的姑娘,可是全民公敌啊。”
周锡兵笑了笑,摊摊手:“就是我老婆吩咐的,要我拿个什么姻缘福牌回来。过年那两天,我急着带她回家看我爸妈,没顾得上过去求。”
大张悻悻道:“你说这些女的吧,大活人在面前不愿意相信,偏偏就爱信这些神神鬼鬼的。难怪现在的大师们一个比一个能挣钱,这女人啊,都太好忽悠了。”
周锡兵唇角翘了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这可不能性别歧视。只要心里头有想法,都好忽悠。你没看大师们多受欢迎。一个大师倒了,能牵连出一堆人。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小鹏鹏的案子怎么样了?有新线索没有?”
大张脸上的笑停滞了,他皱了皱眉头,无奈地晃了晃有点儿大的脑袋:“没有。整个村子都跑遍了,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找了村里头谈了好几次,还是没有目击证人。不能再谈了,再谈我们都怕成诱供了。”
有的时候,案子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是谁做的,可没有人证物证,就定不了罪。同样的,定不了罪就得放人,不能无限期的将犯罪嫌疑人关着。警方找不出更多的证据,只能将那个死了两孩子的农妇给放了。
周锡兵的眉头皱紧了,看了眼大张,提醒了一句:“她没了两个孩子。小鹏鹏只有一个人。”
大张的面色也严峻了起来,轻声“嗯”了一声:“盯着呢。除了我们的人以外,村里头我们也安排了网格长注意她的动向。”
微网格原本是安市基层派出所建立了用来打击非法传销活动的。城市居民小区平均一百到一百五十户为一个微网格。农村因为居民住宅相对分散,平均二三十户就是一个微网格。每个微网格选出一名网格长,网格长的身份对外保密。作为居民,他们有着更加便利的条件观察周边的动态。现在,除了打击非法传销外,微网格在安市其他案件的侦破中也挥用场。
周锡兵朝大张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跟大张都没说出口的是,他们其实是在等待犯罪嫌疑人再一次出手,好将她逮个正着。
周锡兵想到了自己跟王汀闲聊时讨论过的话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永远都是犯罪先生了,然后整个社会机构才能想办法去解决问题。比起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有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是那样的孱弱而无能为力。
领导十分爽快地批准了周锡兵外出调查的申请。现在关于陶鑫跟郑东升的死亡案跟郑妍的失踪案,似乎又牵涉到了多年前一桩悬案。上头有意要并案一块儿处理,他们目前的主要工作一个是继续寻找郑妍的去向,另外一个则是追踪那位神龙见不见尾的刘老四。周锡兵有了新想法,要去查查其他可能性,领导没有表示异议。毕竟多年前的那桩悬案,知晓点儿内情的人都觉得诡异。
周锡兵没有打车,而是按照导航结果找了最近一班公交车坐。有的时候,在晃荡车厢跟拥挤的人群中,他反而能够更加冷静地思考问题。
当初晶晶死的诡异,王汀推测那个奇怪的雪人寓意着冰雪聪明。后来王函被绑架后失去了小时候的高智商,其实也是一种才气的被剥夺。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王汀想到的原因跟撞红有关,晶晶来例假了,冲撞了凶手,所以对方残杀了晶晶,并且用了一个古怪的仪式来消除或者说是夺取了她的才气。
周锡兵觉得荒诞极了。武侠小说中有所谓的吸星大法,可以吸干人的内力。到了现实生活中,真有人会相信一个人可以夺走另一个人的才气吗?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改命换运真能实现吗?倘若真可以,那位对着所谓的“大师”当众磕头的高官,又怎么会落马呢。
可笑的是,到今天,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古诗里头写的“不问苍生问鬼神”,现在依然存在。
周锡兵端坐在公交车上,盯着前面山脚下的寺庙,微微眯了下眼睛,然后伸手掏出了手机。他给李姐了微信,询问晶晶的例假。除了李姐以外,现在也没人知道晶晶被害之前到底有没有来例假了。
李姐已经返回南城上班了。大概是太忙了,这条微信出去两个多小时,李姐都没有回复。公交车站到了,周锡兵看了眼外头山脚下的寺庙,准备重新将手机揣回口袋时,手机屏幕提示李姐来了电话。她没有直接回答周锡兵的问题,而是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直截了当开问:“你们终于又开始重新调查晶晶的案子了吗?”
公交车停靠稳了,车门打开,周锡兵混在一堆香客当中下了车。他斟酌了一下,没有将话说死:“现在有个案子,可能跟晶晶当年的事情相关。姐,你别着急,案子从来都没丢下过,这些年来,我师父他们一直都在盯着。”
电话中传来了长长的叹息声,李姐出了苦笑:“我着急什么呀。这都过去十六年了,我还能急什么。”
十六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仿佛一切都还是昨天,闭上眼睛再睁开,当初的少年已经成了现在的模样。周锡兵看了眼莲花池水中自己的倒影,没有跟着李姐感慨下去,而是再度问了之前的问题。
李姐有点儿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是不是现晶晶的尸体了?”
妹妹年少早夭,甚至连全尸都没有,这是李姐此生难以承受的剧痛。她们姐妹自小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妹妹上了高中,眼看着辛苦终将有所收获的时候,妹妹却惨死在荒郊野外,死无全尸。
周锡兵无法欺骗李姐。其实到了现在,晶晶剩下的尸块还能被找到的可能性已经微弱到根本不存在了。她也许被分尸了,也许被埋在了地下或者水底,甚至有可能跟先前案子中的小玉一样,成为了某种动物的饲料。除了凶手,谁又知道她的身体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暂时还没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锡兵的内心充满了羞愧。他是警察,他知道李姐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没能从晶晶被害的痛苦中走出来。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没能抓住害了晶晶的凶手,他甚至连安慰李姐都不知道该怎么找话去说。
李姐出了失望的叹息,反过来安慰周锡兵:“这么多年了,就算有线索也断的差不多了。算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晶晶,毕竟早就死了。”
周锡兵的喉头有点儿堵,他不得不轻咳了两声,顺了顺嗓子,才出声音来:“姐,我们一直在查。这案子,会一直查下去,不存在什么诉讼失效期的。”
李姐勉强应答了一声,长长地吁了口气,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没有,晶晶育迟,直到走的时候,一直都没来例假。”
周锡兵微微皱了下眉头,难道王汀的推测是错的?王函提到撞红什么的也只是偶然?他沉默了一瞬,又安慰了李姐两句,匆匆挂断了电话,暂且压下了心头的疑惑。这一点,等他回去再慢慢推敲。现在,他得先拜访了普云大师再说。
因为事先找人打了招呼,周锡兵进了寺庙后没多久,就有戴着眼镜的中年和尚过来,领他去后面的禅房见当家主持。虽然名义上是主持,但老和尚近些年来已经很少管庙里头的事情了,全都交给自己的大徒打理。
中年和尚笑得一团和气,自我解嘲道:“我师父也说我身上俗气太重,断不了根子。没办法,人食五谷杂粮,哪里能跳出三界外。既然还没到得道的时候,我就只能继续当俗世中的人。”
周锡兵不懂这些,只能泛泛地应和了一句:“心中有佛,就是修行了。”
中年和尚笑道脸都成了白团子,他乐呵呵道:“哎呀,这话也没错,佛系修行嘛,总要随缘。”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从香火缭绕大殿绕到了后面的禅房。这间寺庙不算安市最大的一家,可名气在外,全都是冲着当家主持普云大师来的。据说还有人特地跋山涉水,穿越了好几千公里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让普云大师看看命格。
王汀姐妹俩小时候都请普云大师相过面,那时候庙还是小庙,普云大师也没现在这样出名。他给王汀看相时只简单说了些虽然有小波折但总体而言一生还是比较顺畅的客气话,但到了王函的时候,却罩着王函的头顶感叹了许久,最后还给了一把锁随身带着,好锁住她的光,别让魑魅魍魉给盯上了。
这些都不算稀奇。周锡兵也去过不少地方,见过好些各个地方出名的和尚道士。命格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世界变化莫测,人类不过是整个世界中小小的一份子,谁能笃定人一生的际遇呢。
中年和尚笑得欢畅:“我们哪能算的出来,不过是请菩萨帮忙看看。菩萨愿意看,愿意给指示最好,不愿意,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师父要能算出来,第一个我就跪在师父面前,抱住他的脚求他老人家赶紧帮我算算。我还有没有机会得道,又是什么时候得道,要是得不了,我也就早点儿死了这份心。”
可惜普云大师也算不出来。他甚至回答不了禅房里头一位女香客的问题,他也不知道她的女儿究竟在哪儿。
周锡兵被中年和尚带着,立在禅房外头等待。
其实禅房门原本隔音效果不错,里头人说话,除非贴着门板听,否则根本漏不出来声音。可是里面的女香客情绪实在太过激动了,她简直就是扯着嗓子在喊:“你就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他带走我女儿的?我女儿到底在哪儿啊?”
周锡兵微微蹙额,他一下子就辨认出了对方的声音,禅房里头的香客是吴芸。
中年和尚有点儿尴尬,轻声嘀咕了一句:“本来说只跟她谈一刻钟的啊。这都半个小时了,她怎么还没走。”
周锡兵装作没现他的不自在。与普云大师交谈,自然不可能直接朝大师手里头塞钱。可香客总该要表示的,起码香火钱不能少。多少人排队等着普云大师点化呢,这香火钱哪里能少。也就是周锡兵找了人当说客,否则他一个月的工资都未必能扛得住功德箱。
“我们且等等吧。”中年和尚总算勉强镇定了下来,尬笑道,“无论什么际遇,都是缘。”
人到了寺庙当中,任何一句话都能自行覆盖上意味深长的光。周锡兵双颊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安静地立在了一旁。
禅房门开了,吴芸失魂落魄地从房中走出,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又不死心地回过头追问老和尚:“师父,您就不能给我一句明示吗?”
蒲团上,盘腿坐着个身形干瘦的老和尚。比起他在外的盛名,普云大师简直就是其貌不扬。他叹了口气,目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悲悯:“女施主您已经认定了的事,由何必再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