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宫廷文(十六)(1 / 1)

他这个妹妹,虽然博学多才,却是不怎么喜欢作诗写词,倒是对其他地方的风俗建筑感兴趣。

以前未出嫁时,她就经常来找他,说想要江南的建筑志、地理风俗志,还有一些其他人未曾听说过的古籍。

江南的研究完,又要转战岭南了。今后,怕是要把主意打到西域去,继续刻苦钻研。

“你什么时候还会去岭南呢?”

萧厉“噗呲”地笑出了声。

萧厉宠溺地看着她,想像从前那般抚上她柔软的发顶,但又恍然意识到,她已经嫁人了。

“再过些时日,为兄让人给你寻过来。”

萧厉觉得她应该是难过的,但没想到宴席过后,萧思容一路小跑着过来找他。

“兄长,那些画我已经临摹完稿了。”

他那温婉如初的妹妹依旧用着那副期待无比的表情向他询问。

「君子之容舒遟。」

前有经学孔氏为“舒遟”注疏为「闲雅」。

这庶子,倒是有了嫡长子的气运。

那天的简家很是热闹,不论小公子身份的问题,简易行将早已经想好的嫡子之名给了他。

进门第一年,王氏就为简易行诞下了一子。

这是简易行的第一个儿子,是他成家那么多年以来的第一个孩子。

萧思容嫁进简家的头两年,一直没有孩子。

那是一块玉佩,上面雕刻着二字——舒遟。

舒遅,舒迟。

萧思容坐在主母的位置上,看着这热闹非凡的场景。

意蕴无穷。

王氏仗着母族威势,出尽了风头。而萧家只能忍气吞声,仅派了萧厉过来捧场。

他高兴坏了,违了礼数也要大摆宴席。

当时的太原王氏是大族,就算他要为王氏的儿子大办酒席,也没有谁敢说些什么。

萧厉垂下手臂,忍下心中异样的情绪。

他知道萧思容因为孩子的事情在简家过得并不舒坦,可能想用这样专注的方式来排解心中的苦闷。

所以……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极力帮她。

专注在一件事情上,自然就不苦了。

萧思容压抑着兴奋,嘴角的笑容从未消下去。

太好了。

她说,太好了。

之后的每天,她都要在夜里临摹那些图样,再在书海里逐句地理解那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小到建筑的用料,大到建筑群的规划。

白天的时候她要管理内院,闲时便捧着图样在院子中细心描绘,整理成册。

这就是为什么简易行不喜欢来她院子里的理由。

身为一个妇人,她却在做着和自己身份不相符合的事情。

又或许是因为嫉妒,他在嫉妒她的才识。

当年的她,可是名动京城的才女,让无数男子都低头羞愧的姝丽。

简易行在心底冷笑,才女,又如何。

嫁为人妇,无子便是犯了七出,让他白白守了两年。

王氏一族风头日盛,萧家就算发展得再快,也始终被压了一头。

在那之后的五年,简舒迟只在萧思容的院子里呆过三次,其余时间里都在王氏那头亲自教习简舒迟识字、认字。

清冷的越是清冷,热闹的越是热闹。

有的时候,萧思容从案上抬起头来,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到底有多么湿漉。

她咬牙,提笔在纸上继续画着。

我可强若磐石,韧似竹枝,也可柔如流水,烈同燎原之火……我的人生,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

为我心中所爱,呕心沥血,也在所不惜。

那么多年的流言蜚语,恶意揣测,她都一一扛了下来。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在最近一次和简易行同房后,她的身子颇为虚弱。

那大夫诊治后一脸欣喜地恭贺她。

夫人,您有了!

萧思容一愣,失神了许久,眼眶逐渐变得湿润通红。

她轻轻地抚上腹部,将自己缩成一团。

这是她的孩子……

呜咽声从屋子里传出,驱散了满园的清冷。

她放下了笔,重新拾起那生疏的女工,一针一线地为这个即将迎来新生的孩子做衣服。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你会叫什么名字?

萧思容嘴角噙着笑,在心里将许许多多的备选名字一一筛选。

女孩就叫一萌。

男孩……就叫一言。

临盆的那天,萧思容满脸的汗,精神气却还不错。

她的孩子并没有让她承受太多的痛苦。

看着怀中安静沉睡的婴儿,萧思容柔声说道:

一言。

你以后……就叫一言。

若遭前夫指万人唾,也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她将额头贴近他,默默地流着泪。

“一言。”

六年的时间里,萧思容教会了简一言很多东西。

她喜欢将他抱在腿上,摊开她所有的画册,指着上面的图样和文字给他讲述外面的世界——

江南的烟雨小巷,岭南的风土人情,西凉的奇闻异事,南诏的异草奇花。

“您去过么?”男孩抬头看她。

萧思容抿了抿唇角,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失落感重新占据心头。

她……怎么可能去得了那些地方呢。

“以后我带您去。”简一言将她冰凉的手包裹起来。

看这个世界的山河,看历史的遗迹,看不同地域的建筑艺术。

萧思容心里一暖,忽地笑出了声,刮了刮他的鼻尖。

“就你会说,之前娘教你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谁知道她会话锋陡转,此时的简一言沉默了片刻。

萧思容问道:“建筑三要是什么?”

简一言:“实用,坚固,美观。”

萧思容:“美观是什么呢?”

简一言仔细回忆,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地说着:“合理权衡,稳定自然。”

“不能上重下轻巍然欲倾,不能上大下小势不能支,还要避免孤高耸立,细长突出。”

建筑美学,不矫揉造作,不强行堆砌。

“真聪明!”萧思容眼神愈发柔和,捏了捏他肉肉的小脸,笑道,“那娘再教你房子的构造如何?”

简一言正襟危坐,严阵以待:“好!”

历经十载春秋,萧思容仅完成了她理想著作的一半内容。

教习完这一半,便再无可教。

她想记录东宁九州的建筑风貌,亦想绘制前朝古迹的精美绝伦,她想继续向着西域北漠深进,探寻世界的不同。

萧思容在简一言额上落下一吻:“一言和娘一起画好不好?”

把剩下的部分,一起绘制出来。

简一言点头答应,在今后的两年时间里,把在现代所学的工程制图和古绘融合在一起,以求快捷和清晰地分解出各个建筑的结构和形制。

有的时候,还会代替萧思容将萧厉送来的建筑图样临摹出来,减少她身上的负担。

萧思容则整理出文稿,在大量的文献典籍中搜寻精准的词语。

各地的风俗不同,木匠对工程制法通常都有不同的术语和俗称。

她要做的,便是将其汇集成辞典。

没有足够丰富的工程经验,在深宅大院里做这些工作,可想而知有多么困难。

有的时候简一言睡下了,她还在书房里整夜地伏案疾书,冥思苦索。

如此殚精竭力,身子自然是吃不消的,加之先前几年的忧虑,她还是在深秋的一个夜晚里倒下了。

这一病,就再也没能起来。

她提不起笔,简一言便坐在她的身旁听她说着,自己再画,再写。

每每说到一半,萧思容就开始咳血,撕心裂肺地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

“夫人!您就休息一会儿吧!”

大夫苦心地劝着。

萧思容本就时日不多了,再这样下去……

“我知道……”萧思容扯起嘴角,失神地望着帐顶,“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她的书,终究还是成为了她的遗憾。

她病倒后,管理内院的事落在了王氏的头上。

在处理完事务后,王氏常常过来服侍她。

那个时候,还在国子监里上学的简舒迟刚好被举荐到弘文馆里念书,每天仅有晚上的时间能来看望萧思容。

这也是他进这个院子里最频繁的一个时间段。

那年的简一言刚刚七岁,总是背对着他趴在萧思容的床边。

他以为他在掉眼泪,无意间的一瞥正好看见他在画着什么。

萧思容看见他过来,虚弱地朝他招了招手,吃力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我可以放心地把一言……交给你么?”

简舒迟瞪大了双眼,耳边传来眼泪滴落在纸张上的响声,清晰而又沉重。

他呆呆地看着简一言,双唇轻颤。

“……好。”

简舒迟和王氏走后,萧思容拉紧了简一言,失声痛哭。

“对不起……一言……对不起……”

这么早就要丢下你……对不起……

再多的话说不出口,湮没在不断滴落的热泪里。

简一言闭上眼睛,回想起现代的场景。

他的母亲跑遍了大江南北,致力于古建筑的研究事业,最后因过度劳累倒下。

重症监护室里,那个戴着呼吸机,蓄了满眼泪水的女子紧紧地盯着他,仿佛在说:

“对不起……”

这么早就抛下你们。

简一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站在他身旁的简一萌哭得泣不成声。

再也没有人会问你,建筑美学是什么。

也没有人会指着图样上告诉你这是什么结构,用的是什么木料,这样的构造有什么视觉上的效果。

她的书还有大半的空白,却早早地撒手人寰。

她在遗愿中写道,我想葬在温暖的江南,一个简单的墓碑,一些盛开的鲜花,就够了。

不进谁的宗祠,也不做谁的妻子,她只想自己看看外面的世界。

如果实在违不了礼制,那就算了。

但她知道,身为贵妃的萧思颜和萧厉是能帮她的。

在她病逝的那天,萧思颜伏在她的棺椁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京城双姝,才艺如何的卓绝,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蹉跎。

哪有什么幸福可言,她们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无尚的荣华。

我想驰骋沙场做巾帼豪杰,你想绘楼百座著书传世……

可终究都只是虚妄的理想。

送萧思容去江南前,简一言曾将一份图纸交到了萧厉的手上。

“舅舅,这是母亲为自己……绘制的陵园。”

萧厉一愣,双手压抑不住地颤抖,他接过图纸,展开,每一笔都精细得不像话。

的确是萧思容的手笔。

只是谁都不知道,这是简一言模仿萧思容的笔触,为她设计的。

“春暖花开的江南,希望您能过得好。”

遵从遗愿,简一言没有远赴江南守孝,而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继续绘制那本还没有完成的书。

《营构集录》,萧思容事先确定下的名字。

集百州地域的建筑制法步骤,构件形制和用途,工程术语和俗称。

简一言多想自己再长大些,长到可以出门的年纪,去走遍剩下的地域,以真实的方式,去亲眼见证那些风土建筑。

如果任务能够顺利完成,便打算如此做。

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集录》会在自己的院子里丢失。

那时简易行正碰上瓶颈,监督的工程又出现了问题,官职一降再降。

为了挽回局面弥补过失,他想起了萧思容的书,想为己所用。

知道是简易行拿走的后,简一言气的食不下咽,从七岁开始就和简易行对峙。

后来萧家施压,简易行也还是没能拿得出。

因为《集录》遗失了,谁都不知道它到底沦落到了谁的手上。

简一言躺在床上用双手捂住脸,默默地哭。

他是为萧思容哭的。

呕心沥血十余载,一切都化为乌有。

他消沉了整整三年,期间简舒迟以兄长的身份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简舒迟为他理顺发丝,柔声劝道,“别再和父亲动气了,好么?”

简一言默默不语。

他的内心在大声地拒绝。

事到如今,简舒迟向他袒露真心,他也毫不犹豫地拒绝。

简舒迟笑了笑:“如果我知道《集录》在哪呢?”

“……”简一言脸色阴沉,拳头紧握。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拿我母亲的东西威胁我,你还是人么?”

“将人伦置之度外,你觉得我还是不是人?”简舒迟搂抱住他,在他的颈间轻嗅,“我最喜欢看你这副样子……”

这副专注看我的神态,怒气冲天又不得不屈从于我的样子。

简一言双目通红,挣扎着将他狠狠地踹开。

简舒迟却拼命地想和他纠缠,狠厉地掐住他的脖子低声威胁:“我劝你还是乖一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那本书能够再出世了。”

“这本书能不能出世……从来就不是你这种人能说了算!!”简一言猛地起身将他推撞到书柜上。

简舒迟一声闷哼,汩汩的鲜血从额上流下。

“简一言!!”门被撞开,外面传来一声暴喝,竟是简易行带着王氏来了院子。

“殴打兄长!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简易行看见房里的情景,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当即对着简一言怒斥,“混账东西!”

“舒迟!”王氏有急又气,忙唤人叫了大夫为简舒迟疗伤,又问道,“是不是一言打的你?!”

简舒迟还未应答,简易行就对着下人喝道:“还不把他压去跪祠堂!”

“爹……不是……”简舒迟想着要开口解释。

“我自己走。”简一言蓦地打断他的话,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冰凉得没有丝毫感情的视线在他们三人之间扫视,最后停留在简易行的脸上。

“跟你成为一家子,真是令人感到恶心。”

“你——!”

夜里的祠堂很冷,灯笼的光十分微弱,简一言吐出一口热气,掏了掏衣袖里的东西,拿出来几根木条,用小柄刀慢慢地削着。

“一言哥哥……”从堂外丢进来一件袍子。

简舒云探出一个脑袋。

简一言微怔:“你来做什么?”

简舒云是王氏的小女儿,一直养在深闺,尽管一起生活在简府,但平日里他们拢共也见不了几次面。

小姑娘身形摇摇晃晃的,应该是踩着丫鬟的肩膀来给他送衣服。

“他们去照顾哥哥了。”

“你快回去吧,被发现要挨骂了。”

“好吧……”

小丫头招了招手,扑通一声,掉叫地上,哎哟哎哟地叫。

像极了他那个古灵精怪的妹妹简一萌。

想到简一萌,简一言稍微舒心了些,裹紧袍子,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憩。

有些人死的容易,有些人活得困难。

他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他到底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

疲倦的人生。

第三年时,简易行纳了王家一个旁支的庶女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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