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三,安和寺,莲华长公主进香。
这两天断断续续飘着碎雪花,山中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还残留着不少积雪。
寺内寺外,隐卫严阵以待,慕容冰穿着繁复华贵的宫装,拥着厚重的玄色大氅,一步一步踏上寺庙前的台阶。
金羽垂首站在住持身后,心中冷笑。
住持低念了句“阿弥陀佛”,笑着抬眼招呼慕容冰:“莲华殿下。”
慕容冰颔首,莞尔一笑:“有劳住持了。”
一行人穿过朱红庙门,往寺庙内走去。
一路上,金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隐卫,琢磨着一会儿一击得手,从哪个方位撤退起来比较安全。
一不留神步子错了点,撞到了身前的住持。
他心里一个激灵,暗骂自己大意。
谁料住持并无不悦,只是站稳身子,回头和蔼地看了他一眼,嘱咐道:“无念,走路专心点。”
“……是。”金羽喏喏应下。
住持旁边的莲华长公主也看了他一眼,嘴角微翘,浅淡一笑,也不责怪。
她肩上拥着厚实的毛领,仅露出一小节素白的脖颈,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扼就能折断。黛眉轻扫,星眸明亮,乌黑的发丝顺着挺拔的脊梁倾泻,依稀已露倾国之色。
啧,长得还勉勉强强看得过眼,可惜有一副蛇蝎心肠。
金羽心里如是道。
他站在佛龛前,神态恭敬地端着手中的香炷,看着住持同慕容冰最后叮嘱了几句话。
如此距离,等慕容莲华靠近,他便能借着遮挡,取出袖子里的短匕,给她捅进心窝里去。
就算慕容莲华命大,没有当场死在这里,也得让她丢大半条命。
金羽默默盘算着,慕容冰已经缓步向他走来。
他弯下腰,恭敬地递香,只等慕容冰接过香的瞬间,送她一份大礼。
然而慕容冰靠过来的时候,门外的冷风吹进大殿,吹动烛火几番明灭,也拂过对方身畔,他突然闻到了一缕熟悉的药香。
这种药香他曾无数次地闻到过,在北慕容地,在南安城,在……容长雪身上。
以至于深深地刻进脑海里,几乎要成为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金羽的手无法遏止地颤抖起来,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挣扎着,即将破土而出!
——长雪身上这是熏的什么香?
——是我府内医师调制的,普通的香料吧?
是青圭特意为那人调制的,是外人仿不出的药香。
——长雪,你是长公主的驸马吗?
——当然不是。
……以外男身份,颇得莲华长公主的信任和依赖。
为什么南安八骑唯“他”马首是瞻?
为什么他们总是排斥容长雪和自己的亲近?
为什么在南安居住数月,从来没有见过莲华长公主?
为什么即便反目,容长雪宁死都不愿跟自己走?
金羽倏然闭上眼,两张不同的容颜在脑海里接连浮现,一张面容冷清如月沉静,另一张清丽可人近在咫尺。
这两张容颜旋转,纠缠,最后融合成一道身影。
那身影站在几步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带着奇异的熟悉感,浅浅弯唇一笑。
原来如此。
容长雪,慕容莲华,原来如此。
“小师父?小师父?你怎么了?”
慕容冰已经端住了香炷,见这小僧弥迟迟不松手,疑惑地唤了他两声。
金羽回过神,慌忙松了手,垂首站回原先的位置。
他心中翻江倒海日月轮换,也不过递出香炷这短短一瞬。
慕容冰觉得奇怪,又多看了他两眼,金羽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
进香仪式结束,住持将慕容冰引往后院禅房,僧人四散离开,金羽失魂落魄地回到无念的僧房。
外面没有发生骚乱,蒯信自然知道金羽没有得手,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拢上房门,请金羽坐下休息。
“主子……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蒯信诧异道。
金羽呆呆地顺着他的手坐下,数月之前的对话仍在耳边轰鸣,震得他耳膜剧痛。
——若是长雪这样的眉眼生在了姑娘家,便是俗了。
“原来,是我俗了。”
是他眼拙,是他耳聋心瞎。
改变声音那种小伎俩,他这些年为非作歹时没少用过,却被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场灯下黑。
他想笑,眼角却也落下一滴泪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蒯信震惊地看着金羽:“主子你……”哭了?
堂堂溍水王世子,嚣张傲慢,恣意妄为,普天之下无不可为无不可得,竟然,掉了眼泪?
金羽垂眸看了眼手背的泪珠:“阿信,你知道慕容莲华是谁吗?”
蒯信感到莫名其妙:“慕容莲华不就是长公主殿下吗?哦,她还有个本名叫慕容冰。”
“她是容长雪。”
“哦,嗯?”蒯信陡然色变,差点忘记压低声音,失声叫道,“容小公子不是个男人吗?”
他在僧房里来回踱了两趟,两手一摊,想不明白,“一个男人,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是一个人,主子你会不会认错了?”
金羽摇摇头。
他也希望是自己认错了。
可是怎么可能认错呢?
他曾在血染的滩涂扑进对方的怀抱,在朗朗星夜里同那人饮酒吃肉,在枯干的绿藤下凶狠地扼住那人的喉咙。
无数次的,耍赖,要求对方来拉自己起身。
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我最执着想要得到的,竟然是我最想毁灭的?
金羽向后仰去,倚在椅背上,合上眼,很久都没有动。
他对面的墙壁上是释迦摩尼的拈花像,佛祖神情沉静,面带微笑地望着后来人。
画像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
蒯信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金羽。
南安城内初见金羽时,少年温润如春日煦风,自带三分暖意。
观景高楼下记忆复苏,世子爷盛怒不已,势要讨个说法。
蒯信曾以为,南安生活不过短短数月而已,比起世子爷在北地的数年,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可到底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是有影响的。
他依旧是他,他又似乎不再是他。
最难消受,美人恩。
………………
金羽并没有消沉太久。
他很快整理好了面部表情,走到了角落里的无念面前。
经历了四日的相处,无念已经冷静了很多,也不再想着叫嚷逃跑,所以金羽让蒯信松开无念的一只手,把佛珠还给了他。
今日他丢了魂一般地逃回僧房,无念也只是抬眼督他,复又垂首念经。
金羽蹲在无念身前:“我的好事没成。”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是我的问题,所以我放过安和寺,但不能放过你,你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无念阖目长叹,合掌将佛珠拢在手心,嗓音略带沙哑。
“施主,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庙塔里古老的铜钟被敲响,钟声洪亮厚重,回荡于山峰之间,一时间仿若钟音涤世,洗净人心贪欲妄念。
金羽持刀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他一把捂住了眼,埋首在臂弯中,喉咙里溢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
最后他抬起头,神色如常:“我留你性命,将见过我的这件事埋进心底,终生不准说出来。”
“无念,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