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城某处茶馆的说书人声名远扬已久,远近总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说书人还未到,一楼的大堂已经是座无虚席。
几名幼童跑来跑去地争抢些瓜果茶水,稍大一些的孩子吵吵嚷嚷着想要靠前一些的位置,茶馆小厮一路吆喝着,才能在人群里穿行。
二楼的雅间内,慕容冰拂开珠帘,往楼下望去。
“估摸着还是得多等一会儿。”她看了又看,低声解释一句,转身看向桌椅旁的几人。
温明沏笑眯眯地单手托腮看着她:“左右无事,也不急这一会儿。”
旁边的镂月恼恨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吵着闹着,非要早早地来,我都告诉你了说书人来得很晚……”
温明沏也不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折扇一开将自己和叽叽喳喳的镂月隔开。
相较于他们二人,勋儿就显得拘束多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还是咬了咬唇,拎起桌上的茶壶,帮他们填满了茶水。
镂月骂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对着温明沏输出。
温明沏督了眼茶盏,抬眸极有礼貌地冲勋儿笑了笑:“谢过勋儿姑娘。”
而他这一抬眼却把勋儿惊得手一哆嗦,壶嘴倾斜,半壶茶洒在桌面上。
正巧茶馆的小厮进雅间送茶叶,见状快步走过来,手脚麻利地将茶水擦得干干净净,贴心提醒道:“姑娘还是小心些,茶水滚烫,别伤了自己。”
他将茶具收拾好,冲慕容冰弯了弯腰,退出房门。
勋儿见闯了祸,怯生生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望望其他人,又慌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怕什么?”却听慕容冰嗓音柔和,在她头顶响起,“本就是带你出来散心,何须如此拘束。”
慕容冰端起糕点递给勋儿,“尝一块?”
温明沏嘟囔一句“长雪你也不叫我吃”,刚伸出手去,镂月嗖地一下窜过来,胳膊一揽,将盘子抢进怀里,呲着牙冲温明沏抬了抬下巴。
温明沏收回手,假笑道:“好大一只黑耗子,动作快得温某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两人一人善变一人娇蛮,碰到一起,也是争个没完。
慕容冰揉了揉镂月的脑袋瓜,视线落在捧着糕点小口小口吃着的勋儿身上。
不由得暗叹一声,本来前往北地之前,已经和勋儿亲近了不少,不知为何回来后,反而又生分了一些。
今日带了温明沏一同过来,见了生人,她就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对外来的善意有着浓厚的戒备心理。
这边闹着,楼下的欢呼一声高过一声。
慕容冰探头看去,果然是那鼎鼎大名的说书人来了。
醒木一敲,全场肃静,只听说书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今天给大家讲的这一回,乃是……”
慕容冰没听上两句,门口又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侧目一督,是一名隐卫,神色颇有些歉意地朝她行了礼。
慕容冰又瞧了眼听得入迷的三人,悄无声息地起身往门边去了,抬手一摆,示意隐卫跟她出门来说。
出门走出十几步,到一个无人的拐角,隐卫低声道:“公子,赤璋大人发觉宫里那边派了密探过来,传话请公子行事低调一些。”
慕容冰微蹙了眉,询问道:“派了多少人?可全数阻拦?”
隐卫道:“尚不知具体数目,不过已经拦截了一些,”他稍稍迟疑一下,“大人说,要公子拽紧狗绳,应该没有问题。”
慕容冰擦了一把脸,无奈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转告赤璋,我有分寸,让他放心。”
隐卫领命,转眼间消失在楼梯下,慕容冰慢悠悠地走回雅间。
镂月和勋儿丝毫未觉她的离开,温明沏回眸看见她回来,也悄悄起身过来,凑到她身边坐下。
他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出了什么变故吗?”
慕容冰捏了块他端在手里的糕点:“小事,已经解决了。”
温明沏“哦”了一声,楼下说书人的醒木又是重重一拍!
“眼看叛军就要追上景帝,合围之势将成,说时迟那时快,清湛长公主一身玄铠,从旁侧杀出,银枪横扫,挑飞了七八个叛军!”
台下听众席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几声叫好。
慕容冰攥紧了椅子扶手,睫毛颤了颤:“这是……在讲二王乱政?”
二王乱政……那场亡了大半皇室嫡血,逼死外公,间接害死母亲的叛乱。
还有自己,皇宫外流落数年,都是拜这两位王爷所赐。
温明沏不知她为何有了情绪波动,凝神看了她片刻,慢慢伸出手,覆在慕容冰攥紧扶手的那只手上。
好像一瞬间,他费尽心思想要靠近的这轮暖阳,呈现出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易碎感。
“他”不再是冷静沉着的隐将首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雪“公子”,只是一个被触动心事的小“少年”。
以往滴水不漏的圆滑裂开了一线缝隙,如果能看到缝隙里的风景,是不是就能,将这轮暖阳握入掌心?
楼下的说书人依旧滔滔不绝,竖起一个大拇指:“这清湛长公主文武双全,被钦点辅政,那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他捻了捻胡须,咂咂嘴巴,摇头叹息,“可惜啊,是个女儿身。”
台下有听众附和他道:“可惜,可惜。”
“正当清湛长公主指挥手下三百将士,拼死拦截叛军的时候,只听‘咻’地一响,一道羽箭破空而来,穿透玄铠,直直钉进她的心口,将她射下坐骑。”
讲到这儿,那说书人故意卖了个关子,迟迟没有讲下去。众人翘首以盼,都焦急地看着他喝水换气。
说书人放下茶盏,悠悠然开口。
“而这射箭者,正是她的二哥,叛贼梁王!”
“清湛长公主一介巾帼英雄,最后惨死在兄长手下,实在是可怜,可怜啊。”
说书人扼腕叹息,引动不少听众哀声叹惋,有几个小孩子甚至低声抽泣了起来。
楼上的雅间里静悄悄的,慕容冰猝然闭上了眼,久久不发一言。
只不过是辅政长公主而已,却成了纷争中的第一抹炮灰。
她死前看到兄长狰狞扭曲的面孔,看到出自兄长之手的杀招,心里的那份绝望痛苦,该有多么深刻。
温明沏握着她的手稍稍使了些力,慕容冰睁开眼,对上他担忧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开口,镂月便一巴掌拍在了温明沏的胸口,将他推到一边。
“臭流氓,别靠我家公子这么近!”小姑娘红着眼眶趴在慕容冰膝盖上,“公子,那梁王可恶极了,竟然连妹妹都下得去手。”
慕容冰垂首看着镂月水汪汪的两眼,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泪痕。
见镂月这一扑,慕容冰的脸色好了不少,温明沏摇着扇子,念念有词:“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那梁王霍王二人,最后还不是死在了荆家军的刀下?”
镂月恶狠狠地回头瞪他:“他们是死了个舒服,清湛长公主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为他们祭旗?”
温明沏闻言嗤了声:“清湛当然错了,她错在掌权。”
镂月不懂这些,自然辩驳不得,遂又扑到慕容冰怀里寻求帮助:“公子,你看他!”
慕容冰慢吞吞地摩挲着镂月的脸庞:“明沏说得对。”
四子夺嫡,最后辅政之权落到了一位公主手中,那梁王本就是心胸狭隘之人,怎能不记恨?
得了机会,又怎能不报复?
终究是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温明沏得意忘形地用扇子敲了敲镂月:“跟你家主上好好学学吧,莲华殿下既有权势,又有兵力,‘凤鸾之仪’再承天意,他日起兵,说不定真能夺得皇位。”
这种话是说不得的,镂月当即起身跺了跺脚,骂道:“你胡说什么呢!主上的事也是你能胡言乱语的?”
她转向慕容冰,“公子!您要是再纵容他,这小贼就要上天了!”
“的确不妥。”慕容冰抿了抿唇,督了眼自觉捂嘴的温明沏,“回去之后,罚三日禁足。”
略有些歉意地冲一旁的勋儿点了点头,慕容冰疲惫道:“你们先听着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勋儿微微涨红了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看着慕容冰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