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听到慕容冰耳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端稳茶盏,愕然失声道:“十余次?那丧命其中的岂不是不下百人?”
“正是。”
得到祁昱肯定的回答,慕容冰还觉得难以置信。康王慕容枳,世人称赞的“贤王”,怎么会是祁昱口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模样?
却听祁昱淡淡道:“早先国君重病之事想必南慕容已经收到消息,康王百般拖延不愿进京,小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慕容冰哑口无言,捧着茶盏的手用力到骨节青白。
倘若康王如今并未处于险境,这棺椁将入皇陵,作为景帝最疼爱的幼弟,他依旧音讯全无,难免日后会遭人诟病。
她面前这人微掀眼帘,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康王其人,深不可测,小殿下所见未必就是他本相。”
坐拥权势者,哪个会是心思单纯的角色?又哪来纯白无辜的人物?
南慕容地天高皇帝远,谁也不知道康王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许久,慕容冰才低低道:“可他是慕容枳啊,我信他。”
在她心里,他是那个打马跃清溪的少年王爷,是那个谦和恭谨的小皇叔。
祁昱原本闲适敲击着手中纸张的手指,蓦地一顿,密若鸦羽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慕容冰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如今群狼环伺前路难测,只要有半分的行差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康王之事她暂且无力相助,明日她就要启程。皇陵坐落靠近西南慕容地,那地方非她南安城的势力所能及,随行的只有慕容莲夏手下两支兵马,而神机营是万万不能跟随在侧的。
那是她最大的王牌,最后的倚仗,可能是她日后濒临绝境时唯一的力量,她舍不得就此深入虎口。
况且此番景帝崩逝,南疆北地皆有异动,无数人虎视眈眈着他们兄妹,他们的一举一动容不得半分差错。
慕容冰其实很想去问一问慕容莲夏的打算,问他此局如何破解。但一想起他那副不近人情的刻薄模样,就气得肝疼。
她思忖着,对祁昱道:“皇兄和我都要离开,京都虽然有荆相坐镇,但毕竟荆家军远在北地,一时之间他可能调动不了京防大营。”
祁昱一如既然的平静淡漠,只听他问道:“小殿下的意思是?”
慕容冰果决道:“神机营尚未完全成熟,大支军队也无法进京。最好让紫玦带些隐卫过来盯着皇宫内,一旦出现荆相无法应对的情况,即刻现身抹杀乱臣贼子。”
祁昱并不意外,只是问:“那慕容韬那边……”
慕容冰眸子弯弯,嘴角翘起勾出一个笑,莫名地有了些森然的味道。
“他要是敢在皇陵乱来,我让他再也没命回到西南地。”
………………
祁昱离开不久,慕容莲夏就赶到了。
他冷着脸坐在外殿主座,手里把玩着白玉酒樽,默不作声地盯着慕容冰。
慕容冰整整衣袖,好整以暇地回望他。
早些年他俩最多不过相顾无言,慕容莲夏单方面厌烦着她。自她出宫建府以来,已经和他越来越不对付,每次见面一大吵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他挑这个时候过来,慕容冰便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燕武奉慕容莲夏之命,带了几个荆卫在殿里四处找了一番都未有收获,无奈地冲他摊了摊手。
慕容莲夏才生硬地问她:“听说你带了旁人进宫。”
许是她在廊下抱着祁昱哀哭的时候让宫人瞧了去,转头就去告诉了慕容莲夏。慕容冰摆出来一副惊讶的样子,嘴上不慌不忙:“哎呀哥哥好灵通的消息!”
她阴阳怪气,慕容莲夏目光一沉,隐隐又要发怒,最后却只是微微皱眉道:“这等非常时刻,你莫要胡闹。”
手中白玉酒樽转了两圈,他又道:“皇陵那边靠近慕容韬的西南地,明日出行我顾不上你,把荆卫带好……”
他还未说完,就对上慕容冰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再次皱眉,“我同你说正事,你不要故意摆出这种样子来气我。”
慕容冰讥诮的目光也带了冷意:“哥哥是不是忘了,我的荆卫已经在东巷都死绝了。”
慕容莲夏神色一滞,猛然转头看向燕武。
燕武先是一愣,茫然地和慕容莲夏对视,片刻后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几变,毫不迟疑地跪下告罪:“属下疏忽,请殿下降罪。”
慕容莲夏磨了磨牙:“这次事了,你去把他手里的荆卫调令拿回来,敢阳奉阴违,他有几个头够我砍?”
看燕武那样子明显是替人顶罪,慕容冰敏锐地捕捉到话里的那个“他”,不由得抿了抿唇。
燕武为旁人顶罪,果然慕容莲夏手里还有她不知道的底牌。
慕容莲夏将手里的白玉酒樽砸在燕武怀里,眉眼阴沉沉地压着,对慕容冰道:“你现在就与燕武去挑选新的荆卫。”
慕容冰抬起下颌,嗤笑道:“不必了,我还不至于让你放些眼线在我身边。”
“我的眼线?”慕容莲夏不怒反笑,讥讽道,“就你南安那弹丸之地,还值得我特意监视你?”
慕容冰觉着这人甚是可笑,他嘴上说着不关心她的南安,背地里还不是派人去查她府上的人。只不过如今的南安城,是祁昱一手遮天,他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罢了。
“也罢,你觉着我在监视你,你同样可以在我身边安插你的人,只要你能放得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只酒樽,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嗓音蛊惑,“慕容莲华,你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过来和我争。你要是赢了,就都是你的,皇位也是,天下也是。”
慕容冰迟钝地眨了眨眼,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不是疯了。
但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莲夏起身,一步一步踱到她面前,将手里的白玉酒樽放在她掌心。
他说:“你不要荆卫,只靠你那点还不成熟的隐卫,万一死在西南慕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慕容莲夏走出门去,殿外一片天光大好,他心里却说不出的阴郁烦闷。
身后传来慕容冰颤抖的声音,一下一下击打在他的心上,像是要将他在深宫浸淫十六年的铁石心肠撞碎成粉末。
“哥哥,难道这些年你除了觉得我会争夺你的皇位之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你的妹妹,而感到高兴过吗?”
慕容莲夏没有转身,所以她也看不到那少年皇储眸色幽深,内含彻骨冷意。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浸满冰霜,夹杂着刀光剑影。
“从来没有,我一直觉得,你只是个累赘。”
原来只是个累赘啊。
慕容冰站在原地,看着慕容莲夏离去的背影,垂袖下十指掐入掌心。
她弯唇笑着笑着,突然就失了声,一把揪住心口的衣衫,用力吸着新鲜空气,才勉强压下心中那份疼痛与悲哀。
四年前他将荆泽送到她身边:“若一不小心让她死在外面,有损我皇家颜面,平添麻烦。”
四年后他终于承认:“你是个累赘。”
她早就不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为景帝和荆泽流干了,如今只剩下一片清明的内心和愈发坚定的目标。
慕容莲夏,请好好看着我,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小公主。